书城文学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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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我对饮食中的节令性质神往迷恋。这是仪式,有仪式就有诗意。

不是初中一年级,是大年初一。

小时候充大,学讲缩脚语,从“一”缩到“十”,很沾沾自喜,“一”就是“大年初一”。

我在北京生活多年,却不知道北京人怎么过大年初一。因为我总是回苏州过年的。尽管我回苏州的第一件事就是感冒。现在年纪大了,没人给我压岁钱,感冒也就不忘送见面礼。每年如此。过年就是怀旧,就是一句皱巴巴的缩脚语--把伸出故乡的脚收缩回来。这样说好似心一直在故乡似的,想想,也不是。

苏州的大年初一也在变化。去年我一醒来就喝“元宝茶”,今年就没喝到。父母是在一年之中衰老,因为儿女是在一夜之间懂事。老了的父母怕出门,也就没去买青橄榄。“元宝茶”就是在新沏的茶水里放进一两枚青橄榄。橄榄的形状两头尖,与元宝是怎么也扯不到一起的,就像西班牙斗牛和法国蜗牛,但苏州人就是能把橄榄与元宝扯到一起。看来苏州人不是想象丰富就是发财心切。其实中国人的心理都有点发财心切,穷怕了。心态的浮躁属于经济现象,常常是社会贫困的反映。

今天是大年初一,要说吉利话,那么“发财”、“发财”、“恭喜发财”。

我还在做梦,被电话吵醒。一大早的,就有人给我父母拜年。想来都是他们的老朋友。年纪老了,反而更无忌讳,我抱紧被窝细细地听我母亲与人快乐地交流着高血压和药。我们倒有很多忌讳,昨晚吃年夜饭,大妹妹就不让蒸鱼翻身,我则说吃鱼要留一点,这叫“年年有余”。有忌讳,说明有期待或者还有期待。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这样说好似父母没期待似的,当然不是。母亲看我起床,就去厨房下汤圆、煎年糕--这是日常生活里的隐喻:汤圆是“团团圆圆”,年糕是“高高兴兴”。也有“圆满”和“高升”的意思。

平日里在北京汤圆是能吃到的,年糕决吃不到。其实在苏州,年糕也只在过年时才吃。我对饮食中的节令性质神往迷恋。这是仪式,有仪式就有诗意。八月半吃月饼,差不多是首格律诗,如果每个月的月半都吃月饼,那就是顺口溜了。纸袋“习俗”作响(我把“习俗”当拟声词用。说实话没有什么纸袋,只是一只塑料袋,但我讨厌塑料袋,写散文的时候凡是遇到塑料袋我一概转换成纸袋。风雅吧,风雅是不真实的,但自己喜欢),母亲从纸袋里拿出早已切好的年糕,一片一片,说实话是一块一块的,很厚。母亲说切不动。我想也可能年糕硬的缘故。前几年有对小夫妻不懂事,大年初一吵架,妻子顺手把年糕一砸,丈夫就被砸晕了过去。也可能年糕并不硬,的确是母亲切不动了。因为有人说那妻子并没把年糕砸在丈夫头上,只砸在镜子上--那丈夫正对镜梳头,猛看到破碎的镜子带着他的脸缤纷坠落,以为脸没了。他是吓晕的。

年糕是绿色的。我问:

“薄荷的吧?”

是薄荷的。

“我以前怎么没吃过?”

父亲在一边喝茶,说:

“不会。年糕一直是这两个品种,一种薄荷的,一种玫瑰的。”

看来我只记住玫瑰的了。那是稳稳的玫瑰红。

薄荷年糕的绿是沉沉的。这是沉沉的薄荷绿。

薄荷年糕也罢玫瑰年糕也罢,它们只有一个名字--写出来很煞风景,叫“猪油年糕”。除此之外,苏州的年糕还有就是“糖年糕”。“糖年糕”这名字好,大有田园风味。尽管糖摆满了烟纸店的瓶瓶罐罐,猪在田园里倒常常见到。

这猪油年糕是从“黄天源”买来的。“黄天源”是家糕团店,创建于1821年(清道光元年),能做近四百个种类的糕团。它的“玫瑰大方糕”留香在我少年的生活中。看来我能记住的还是玫瑰。

薄荷年糕裹了层薄薄的鸡蛋,在油锅里煎炸,它们竟能像春天的树叶一样舒放,真是个奇迹。

“猪油年糕”和“糖年糕”的上面都会洒些桂花。薄荷年糕上的桂花是暗色的,仿佛不一会儿傍晚就来临了。

桥头有家糕团店,路过的时候,看到柜台上摆放出青团子,我就知道快到清明了。

青团子刚出蒸笼,热气腾腾,冒着泡泡--从鲜绿的团子顶头、四围,冒出细嫩的白泡泡,小小的,圆圆的,尖尖的--泡泡从鲜绿里噗地放出,慢吞吞地鼓圆,正欲朝向满溢时,小小的圆圆的泡泡又一下子拔尖了,尖得像尖端技术,突然,爆了。如果你盯着一个泡泡,看它从鲜绿的团子顶头、四围,冒出,慢吞吞地鼓圆,又一下子拔尖,突然爆了,你会觉得泡泡的声音很响,响得仿佛石沉大海。

青团子,其实不青,是鲜绿的。它用麦汁和面而成,豆沙脂油馅,蒸后还能小家碧玉般鲜绿,完全在于糕团师点石灰时的分寸--在苏州,能掌握这分寸的据我所知也只限于两三家--他们有祖传的秘诀。

青团子泡泡爆了的声音,在化着雪呢。

我写过一首诗,叫《午夜的糕团店》。我在北方想起江南,有时候最想的却是桥头的糕团店巷口的糕团店街上的的糕团店屋檐下的糕团店--糕团店的四季,是最分明的。糕团店像册农历。

农历的糕团店春天有青团子,夏天有薄荷糕,这两种糕团都是鲜绿的。

我住在祖母家的时候,巷里曾有过一个糕团师傅,我没见过他揉面团,挖防空洞,只看见他独自一人把一块界石举过头顶。新挖出的泥,堆高在院落里,里面钻着回肠九转的蚯蚓。汗从糕团师傅热气腾腾的光头上流下,一颗汗里冒出朵杨絮的泡泡。

糕团师傅的汗,滴进炉子,会吱吱直响。有时候不吱吱直响,是炉子灭了,或者不在炉子周边。

杨絮与蠓虫齐飞,夏天了。

“立夏”这一天,苏州的小孩都要在胸口挂上用五彩丝线编织的网兜,里面装着一只煮熟的咸鸭蛋。如果咸鸭蛋找不到--有一年特别紧缺--就在五彩丝线的网兜里装只煮鸡蛋。苏州人只腌鸭蛋,几乎不腌鸡蛋。鸭蛋腌了,鲜。据说在腌鸭蛋时,滴几点辣油,鸭蛋黄就能出油--筷子戳破蛋白,刺探进蛋黄,像刀切开橙子,遍地开花,富得冒油。但那时是个贪乏的年头,有时连鸡蛋也挂不上,五彩丝线都找不到,就用棉纱线染些红墨水,编好网兜后,在其中装块鹅卵石。远远望过去,也像咸鸭蛋。甚至比挂煮鸡蛋的还气派。

我对“立夏”挂咸鸭蛋这个风俗,问过祖母,祖母不知道,她当时只知道给我挂,给我妹妹挂,给我表妹挂,给我表弟挂,给我堂弟挂,现在我只得自作主张地认为:

“鸭”的谐音是“压”,挂鸭蛋,既有压邪的意思,一到夏天,小孩最易得病;也有压重--压住重量,不让减轻的意思。“立夏”这一天,小孩先要秤体重,秤完后,大人把小孩的重量郑重地记刻在门板后面,再给小孩挂上咸鸭蛋。

还有,小孩喜欢玩水,夏天里更进一步,会下河。挂只咸鸭蛋,愿小孩像鸭子,因为没有被水淹死的鸭子,只有被人吃掉的鸭子。

旧的院落里,月亮。模模糊糊的亭子,像剪出的人形:袒胸露背,远处灯笼里的光在乌有的肌肤上浮动。两个人坐在一棵桂花树下,面对面。他从她的肩膀上望出去,亭子,灯笼,黑。而月亮却在他的身后,他想,她从他的肩膀上望出去,如果她从他的肩膀上望出去,月亮,围墙,黑。他刚才坐在她对面的时候,总忍不住回一回头,他回头看到了月亮、围墙、黑。其实不回头他也知道:月亮,围墙,黑。他现在已站了起来,与她并肩坐下,他想,这时候回头的话,在后面等着的就不是月亮,围墙,黑--而是亭子,灯笼、黑。黑了。他忍住了回头,他就只想着黑--前面后面,黑都是一样的。也只有黑都是一样的。也不过黑都是一样的。也只限于黑。他与她并肩而坐,他望着前面:月亮,围墙,黑。他把黑排除了出去,或者说他把月亮、围墙从黑上剪出,剪出了月亮和围墙的形状。

离围墙越来越远了,月亮,升起之际--在围墙后升起。围墙像一根发条,从钟表里扯出,拉直了。时间在围墙后越陷越深,听得到它陷落时咕嘟咕嘟的声音,皮上沾着些泥水。瓶中的--亭子,灯笼,黑;月亮,围墙,黑。瓶中的黑,咕嘟咕嘟的声音,仰起脖子饮水,喉结被解开了。

月亮越来越大。围墙上的墙头草,越来越短了。

月亮越来越小,在黑中越陷越深,而对他却越来越重要了。亭子,灯笼,月亮,围墙,她越陷越深,咕嘟咕嘟,一棵桂花树咕嘟咕嘟,它要开了。

亭子在围墙中凉了,灯笼劈断一块砖。

最可回忆的,是苏州的冬夜,祖母早早躲进被窝里,扭响半导体,听弹词。

最可回忆的是苏州的冬夜祖母早早躲进被窝里扭响半导体听弹词时的情景,那时我在灯下读着《普希金文集》,读不大懂。这本书是我星期天去父母家的时候,藏在书包里,偷偷摸摸带回来的。我从小学读到中学,后来被姓张的一位工人女教师借走,就再也没有还我。她说丢了。

切开西瓜,红红的瓜馕也像烈日炎炎似火烧。夏天,太阳一落山,小巷里的人就开始了它的夜生活:乘风凉。土话说“吃饱夜饭乘风凉”,我看不吃饱夜饭也乘风凉。起码是边吃夜饭边乘风凉。

一般来说,小巷里人的乘风凉是从吃夜饭就开始的。井里吊几桶水,往青砖地头或石子路上一泼,热气吱吱叫着,看上去像尘土。不一会儿,就凉爽起来。然后搬出骨牌凳、长凳、竹靠板、竹榻、藤椅,也有卸下门板,往两张长凳上一放,又当饭桌又当床的。邻居家吃什么,都假装不知。邻居家吃得比你好,一看,显出你的穷相;邻居家吃得比你差,一看,现出你的富态。苏州人是既怕让人觉得露富又怕让人觉得露穷的,所以穷酸富甜都不是味,索性眼不见为净。

有位崔好婆,很有钱,她总是躲在房里喝完了咸肉冬瓜汤,再手托粥碗,里面浮两三条脏兮兮的萝卜干,到小巷里来边吃夜饭边乘风凉。大家都知道她是喝完了咸肉冬瓜汤来的,大家都不会说,除非吵架了,才有人说出来(或者说骂出来)。喝咸肉冬瓜汤像是罪过。因为崔好婆还拼命抵赖。不知道她是怕人借钱呢还是怕对人刺激--咸肉冬瓜汤对毛豆子炒萝卜干肯定是有刺激的。

我的命贱,少年期间几乎不沾鱼肉,筷子夹到碗中的炒菜、酱里面的一点肉丝肉丁,我也要挑出来。吃到嘴里就想方设法地吐掉。我假装吃到了沙粒,但这个诡计很快就被大人识破了。我最爱吃的是毛豆子炒萝卜干,我到现在也爱吃。地不分南北,我在北京的苏帮菜、上海本帮菜和杭州菜的饭馆里都点过毛豆子炒萝卜干这道冷盆,我去苏州、上海、杭州,下馆子凡逢时令,我都会点这道冷盆,可惜都不如我做的有味。可惜我又不如我祖母和姑祖母做的有味。

越是简单的菜肴,饭馆越是做不好,这几乎是一条真理。

小巷里的人边吃夜饭边乘风凉,过饭过粥的小菜里,是都少不了毛豆子炒萝卜干的。这是真正的家常菜。家常菜有极强的时令性,不讲时令,也就说不上家常。就像死了人你大笑、人家结婚你又跑去哭上一场。我们已看到许多伪家常菜了。

毛豆子炒萝卜干,小巷里的人只在夏天吃,还往往在吃夜饭的时候吃。夜饭吃过,摇摇蒲扇,赶赶蚊子,搨榻花露水,谈谈山海经。那时的蚊子也像那时小巷里的人,思想单纯。

年轻人占据好位置,凑在了路灯底下。爱漂亮的,即使在闷热的夏夜,也紧穿着他“的确良”的白长袖衬衫。袖口的有机玻璃钮扣,继续扣得闲人莫入。我混在人堆里,伸长脖子踮高脚尖,听了只鬼故事,不敢回家了。

不远处,一个老好婆惊叫:

“扫帚星!扫帚星!”

一颗彗星在小巷上空晃过。小巷里的人把彗星叫作“扫帚星”。

不安的空气转瞬即逝,大家又说笑开了。我早已忘记了刚才的鬼故事,这颗彗星令我激动--是我在一直看着它慢慢地钻进黑暗的洞中。

夏夜,现在能见到乘风凉的人像小巷一样,是越来越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