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这种文化,往深里走,就是怀旧。
嘴馋总是能给人灵感的。
还是想象力的飞翔--化腐朽为神奇。
《陶庵梦忆》中有《张东谷好酒》,省略抄录于下:
余家自太仆公称豪饮,后竟失传。家常宴会,但留心烹饪。一簋进,兄弟争啖之立尽,饱即自去,终席未尝举杯。山人张东谷,酒徒也,一日起谓家君曰:“尔兄弟奇矣!肉只是吃,不管好吃不好吃;酒只是不吃,不知会吃不会吃。”二语颇韵,有晋人风味。而近有伧父载之《舌华录》:“张氏兄弟赋性奇哉!肉不论美恶,只是吃;酒不论美恶,只是不吃。”字字板实,一去千里,世上真不少点金成铁手也。
《舌华录》中的这两句,用的全是浓墨,浓得化不开,也就僵死了。多读读这一段,能知写诗作文,是墨有五色笔有八面的。
美食何尝不也是如此,它不板实,空灵得很,很会用枯笔和淡墨。
美食是灵魂的散步,不是给自己较劲。但金农偏偏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有点调皮,有点恶作剧,有点兴之所至:
夜打春雷第一声,
满山新笋玉棱棱。
买来配煮花猪肉,
不问厨娘问老僧。
他拿着块花猪肉,“不问厨娘问老僧”,够狠的。参禅悟道有时候就是件狠事。
金农的这首诗题在他的春笋图上,还真很好,生气蓬勃,春色撩人,尤其是“买来配煮花猪肉”这一句,一看就知道是春笋,而不是冬笋。冬笋一般切成丝,用来炒肉丝,或者炒雪菜、炒荠菜。冬笋价贵,春笋格贱,再说个头又大,方能切出大块用来配煮猪肉。饭店里见不到这一道菜,江南的厨娘却都会烧,尽管十分家常,还是有名字,吴方言里就叫它“ni-du-xian”。这三个字怎么写,我想了半年,也只是个大概:“二炖鲜”。也可以放点扁尖、咸肉,因为扁尖和春笋是同宗兄弟,咸肉和鲜猪肉是一路货色,所以还是“二炖鲜”。
金农常常在他的画上长题,画,书,诗,或者文,看上去像是“三炖鲜”、“四炖鲜”的,其实还是“二炖鲜”。从形式着眼,首先看到的是画与书,像先看到了花猪肉和春笋。他的画是花猪肉,书是春笋。尤其书法,真是玉棱棱的。至于诗文,只是春笋配煮花猪肉后的味道。也就是说,金农的诗文是画里的味道、书中的味道,要比画与书来得抽象,是种意味,是对形式的界定,讲句套话就是金农的诗文使金农的画书成为了有意味的形式。
这样说,并不是说金农的画绘画性不强,金农的书书法性不强,我只是想表达这么一个意思:他几乎具有某种接近天才般的综合能力。那些东西单拆开来也许不是数一数二,但揉做一点却是独一无二的。数一数二是见少,独一无二是少见,见少的会怪多,少见的会多怪。
另外,数一数二还是一个一个数出来的,独一无二不用数,瞧一眼就知道。
金农的画是瞧一眼的,不是说几句的,就像听到“ni-du-xian”,你要写准确还真困难。好画好书都是如此,只有糟糕的书画才经得起语言嘴皮子转述的折磨。所以我只能谈谈我对金农的基本感觉了。
金农给许多人的感觉是文化老人,尤其不脱扬州画派来看。但我的基本感觉是--金农像我的儿子。
看金农的画,我像在看我儿子的游戏--儿童游戏,其中有股特别认真的劲!金农画块石头,上面有几十个小洞洞眼,他就一个一个地画上草,每一个都一丝不苟。这让我想起我儿子有一天从幼儿园回来,说要给我画像,让我坐在他对面,他像模像样地画着--金农画什么也是如此,都有种像模像样的架势--他画了半小时,一根一根的,画的全是头发。又过了半小时,我还没看到脸,他还在画头发。我并不觉得厌烦,相反心里还喜孜孜的。金农就是如此,他会在某个局部不厌其烦地画着,像是要永不罢手的样子,但我不会觉得他繁琐,只惊奇于他的投入--像看儿童游戏一样。
金农的画认真、投入,有时候还显得本分,这就让他多多少少保留或者说恢复了部分儿童的眼光,也就摆脱了一些陈词滥调。他的高古,来自于他的认真、投入、本分,或者说不大会画画;他的稚拙,来自于他的像儿童游戏一样的心态。两者合一,使画面的感觉清新。金农是晚年方画画的,看来有点爱好,就能返老还童。
据说金农的一些画是请人代笔的,人物就由罗聘画。我知道之后对金农更产生好感了。那天我儿子花了一小时画完我的头发,说不会画我的脸,就让我自己画。这是应该的。
附记:“ni-du-xian”这一道菜,最近我在北京的做杭州菜的饭店里见到了,他们写成“腌笃鲜”。或许是准确的,但我不喜欢:这几个字组合一起,密不通风,有点脏兮兮的感觉。“ni”,“二”的古音,听上去多朴素。另外,金农是杭州人。扬州画派里没几个扬州人,就像现在的北京诗人中大多数是外省人一样。
凡一个人能把事做到极致,便有风趣。这是很难的。往往并非人工,而是天赋。齐白石的吝啬在传说中很著名--可说吝啬到家了:他在米缸上加了锁,钥匙挂在自己的腰带上。家人烧饭,由他来舀米,舀了一勺,说:“够了吧。”家人摇摇头,对他讲吃饭的人多,他又只得再补上半勺,很是心疼。望望淘米箩,少不少?少乎哉,不少也。这个传说不知是真是假,其实是真是假,皆不重要了。读《世说新语》,谁会去辨别真假?随意读来,读的是一段风趣,什么都可以另当别论了。
齐白石的绘画,简单说来,是简洁、明快,惜墨如金。我想齐白石如果不吝啬,也就达不到这个艺术高度。对于艺术家而言,身上的缺点不是要急于改掉,而是要开发,看看能不能做到极致,也是以人工来映证天赋的无有。身上的缺点,是艺术家形成自己创作个性的要点,或出发点,到了极致,就是不能被其他艺术家所替代的形式色彩。徐渭的狂躁,蒲华的邋遢,都到了极致,就独来独往与一尘不染了。我在夏尚典先生处见到一幅齐白石的寿桃,夏先生对我讲了这事:齐白石画完寿桃,大大夸赞了一番夏的孝心(夏贺母之寿),然后说道:“洋红我多用了,我们是朋友,今天就不另加钱了。”这几只寿桃我并不觉得画得很红,甚至色还偏薄,只是桃形略大。
前两天,我见到齐白石的一幅小品,想起了他为夏先生画寿桃之事。齐白石的小品,画的是切开的咸鸭蛋--切成了四分之一。我祖母也会这么干,把一只咸鸭蛋切成四份,分几次给我吃。每当这样,我就说祖母小器。祖母照例是这样的话:“都是为你好呵。”幼年的我,常会犯咳嗽,是咸不得也甜不得的。齐白石的咸鸭蛋,更多的是引起我的思乡之情。咸鸭蛋哪里没有?只是故乡的好吃。这样并不是说我的故乡以产鸭蛋著名,无非,也是一段风趣罢了。
有关咸鸭蛋,童谣是这样的:
风凉笃笃
咸鸭蛋剥剥
盛夏初秋的傍晚,坐在弄堂口边乘风凉,边吃泡粥。这时期,咸鸭蛋是主打小菜,骨牌凳上一小碟切开的咸鸭蛋,如鹤立鸡群。四分之一的咸鸭蛋,也的确有鹤首之美:那蛋黄多半是橙红色的,犹似丹顶。那时的鸭子,还没有人工饲料吃,吃的尽是小鱼螺丝,所以蛋黄溢金,连蛋壳也是生青的。幸福的生活,美味的天堂,在这一首童谣里淋漓尽致了。这一首童谣还很难得,难得在有闲适味,况且不露声色。
这首童谣,还很有技巧,也很有内容。笃笃既是对风凉的描述(吴方言中就是如此使用的),又传达出一种意笃神远的态度,还是个象声词--咸鸭蛋剥时的一敲,就会“笃”的一响。声音有了,动作有了,情景有了……但又很简洁。齐白石的许多作品--上乘的作品--都像这一首童谣。这其中有让我们神往的简单又幸福的生活。幸福本来是很简单的,但为了这简单,或曰保持这份简单,就不得不吝啬吧。在张大千一掷千金的背面,更是为物所累。而吝啬有时候就是惜福。
切成四分之一的咸鸭蛋,让漂泊在外的人嘴馋了。齐白石绘画的妙处,正在于使人想要回家。说出这妙处,我有些得意,没听到有人这么说过。看来是嘴馋给我的灵感吧。
饭局,听上去像行政机关。它的局长,理所当然是饭桶莫属了。但我还挺喜欢饭局。
我去饭局报到,常常会先“打卡”拿起一只筷套--请座上的饕餮者依次签名。雁过拔毛人过留名么。可以替代我的日记。之所以说常常,也就是并不每次如此。座上若有明星,我就不“打卡”,这原是我日常的爱好,他或她或以为变相崇拜。我就不助人为乐了。这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意思。座上若有鸿儒,我也不“打卡”,他或她会追着寻问--在筷套上签名有什么意义(“我是谁?”)、什么时候起这么做的(“从哪里来?”)、想怎么处理这些筷套(“到哪里去?”)。很形而上。只是吃饭并不需要这么形而上。所幸鸿儒和明星一样,即使一眼不能看出,一鼻子也能嗅出的。有人说明星的味道像水煮鱼,鸿儒的气息像酸汤鱼。当然还有其他原因。比如有的饭馆,它的筷套上不印饭馆名,用的是“卫生消毒”这样的统货。
近来我很想写写记忆中的某些饭局。找出筷套,看着上面的签名,一看,我竟然没有回忆了。火候还没到。我就先说点别的。
北京的饭馆贫富差距之大,可谓名列前茅。按个人标准说,有一人用餐十块标准的,也不算少;有一人用餐千元标准的,也不算多。甚至这样的饭馆就开在一条街上,不知道会不会矛盾激化。但北京最多的还是一些中产阶级饭馆,人均五十六十、七十八十,吃得就不错了。如果点菜有道,还能省钱,那真是进了“便宜坊”,登了“萃华楼”。
点菜的学问,就是不奢侈也不寒酸。一言以蔽之:使囊底最少之钱,得舌尖最多之味。做这个学问,要有点基础训练:看得出这饭馆是哪一类的。北京的饭馆,大致分成三类(其实大陆大部分地区的饭馆都可以分成三类),一类是“公家人”饭馆,一类是“外乡人”饭馆,一类是“本地人”饭馆。也就是说“公家人”的功能主要是满足商务活动、公款消费;“外乡人”的功能主要是钓观光客;“本地人”的功能是为城市居民甚至是为社区居民服务的,它要回头客。一般在“本地人”饭馆用餐,既能吃好,又能花费不贵。当然如要找“鲍雨艳”小姐谈谈心,“鲍雨艳”,我对鲍鱼鱼翅燕窝之类的称呼,那还是要去“公家人”饭馆,那里的厨师往往是“拉家常(菜)”心不在焉,调戏“鲍雨燕”小姐,还是聚精会神的。
只是话说回来,至味还是在家常菜里。家常是世故,也是禅,虽说野狐,还是想象力的飞翔--化腐朽为神奇。你能把萝卜做出鲥鱼的味道,这不是想象力的飞翔吗?我认识的一个和尚,他能把菠菜做出火腿味道,还是金华火腿的味道。我以前写过他,这里就不费笔墨了。
原先有条美食街在我家附近,兴致来了,碰巧饭局的朋友又不多,船小好掉头,我就化整为零,一个晚上吃四五家饭馆,挑他们拿手的吃。这样的吃法,吃得出本钱。这家的冷盆、那家的热炒、亮灯笼的那家汤炖得好(我是苏州人,不说煲汤说炖汤,“炖”这个音有语感:时间悠悠而去,美味闲闲而来)、别看这家黑灯瞎火的,不起眼,但扬州炒饭的味道还真没出扬州城,有时候差点,也在邗江或者仪征一带。有次我与几位朋友吃到凌晨,只有街尾的韩国烧烤是二十四小时营业,它是可以自己动手的,我们就拐了进去。炭火摇摇,忽然,雪花飘飘。走在回家的路上,漫天皆白。大可怀旧。因为这条美食街在北京申办奥运会成功之后拆除了,变成块绿地。这是好事。绿地里有假山,水泥塑的,尽管粗鲁;有凉亭,尽管也很俗气,但长年锁着铁栅栏,应怜屐齿印苍苔,好像又不洒脱了。
一下,我在北京住近五年。交游较杂,饭局也就较多,内子不悦,我就反思,这几年我都与谁饭局了。这个题目较大,我就捡个小的做。这几年,我这个自由文人(这是个笑话,我给一家报纸写稿,它总要给我加个头衔,一会儿是“诗人”,一会儿是“散文家”,一会儿变成“专栏作家”,近来又变成“自由文人”了),与哪些自由文人或不自由文人饭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