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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吃东西简直是一种怪癖。

有时候,吃的是传说中的神秘,吃的是传说中的神秘的鲜美。

“色香味俱全”不够,要“色香味质俱全”。

吃东西简直是一种怪癖。

有爱吃有毒的,比如河豚鱼。日本的馋痨胚子吃河豚鱼,还爱吃到微微中毒的状态,像喝酒--微醺是极好的境界。

有爱吃臭的,腌苋菜梗,臭豆腐。但现在的臭豆腐都不臭了。我对朋友说,很夸张地说:“这真是一个淡而无味的时代阿,连臭豆腐都不臭了”。

我爱上了“蒸双臭”。也就是说臭的力量太小,只有让它们团结一起,或许才有臭气熏天的可能。“蒸双臭”就是腌苋菜梗蒸臭豆腐。但“蒸双臭”里的臭豆腐已经没啥吃头了,苍白无力,而腌苋菜梗却丰腴滋润,臭豆腐是死心塌地的老仆人,腌苋菜梗是望春风的闺中少妇。咬住它一吸,忽见陌头杨柳色的却是我们--腌苋菜梗里的汁液仿佛陌头浓浓的杨柳色在我们的舌尖上如坐春风,又坐怀不乱。臭这种味道,很难被其他的味道篡改。因为它的确太独特了。伟大的诗人就是腌苋菜梗,或者是臭豆腐。李白是腌苋菜梗,杜甫是臭豆腐。诗人中有李白杜甫,食物里有腌苋菜梗臭豆腐,这真是我们中国人的福气。

腌苋菜梗的卤叫“臭卤”,用它炖蛋,“相看两不厌”;用它煮花生,“下笔如有神”。

有爱吃霉的,霉千张,霉干菜。霉干菜扣肉,扣到天涯海角。

除了河豚鱼的毒,腌苋菜梗臭豆腐的臭和霉千张霉干菜的霉都是加工手艺。或者说手艺活。吃东西说到底就是吃手艺--比如“手剥虾仁”,吃的就是手剥这个手艺。

手剥出的虾仁,肉质结实,一结实,味道就丰富:好像吃甘蔗,吃着吃着吃到了甘蔗头,整根甘蔗的味道就被这甘蔗头给提拔了出来。甘蔗没头,群龙无首。手剥虾仁就是甘蔗头。虾仁最怕烂糟糟的,烂糟糟的虾仁只能混进配料--比如用番茄酱炒,和清炒虾仁一同装盆,美其名曰“双色虾仁”或“龙凤虾仁”。手剥虾仁只须清炒,味道就很好了。

虾仁中有两道名菜,苏州的“碧螺虾仁”和杭州的“龙井虾仁”。它们是茶菜。

但我最爱的还是清炒虾仁。清炒虾仁还有个新名字,叫“玻璃虾仁”,一指它的色泽莹洁,二指它的口感脆嫩。

以前说菜肴,只论“色香味”,现在看来还要加个质,或是脆的,或是嫩的,或是硬的,或是糯的。这“质”,也就是口感。

“色香味俱全”不够,要“色香味质俱全”。这质,还可以看作是原材料。《养小录》中有一条:

老冬瓜去皮切块,用最浓肉汁煮,久久色如琥珀,味方美妙。如此而冬瓜真可食也。

冬瓜要老,肉汁要浓,这就是对原材料的重视。如此,真可食也。

有一年,王世襄老先生向我推荐一家饭馆的“玻璃虾仁”,他说:

“吃不了,第二天吃,还是脆的”。

看来这虾仁的质不错,是手剥的。

但并不是手剥的都好,有虾子的季节去饭馆吃“手剥虾仁”,肉质也不结实,因为饭馆要做另一道菜“虾子白肉”,就把河虾先在清水里搅拌,使它的虾子脱落。这一搅拌,肉质就给搅拌松了。有时候更惨,肉质完全成了一本糊涂帐。所以要吃“手剥虾仁”,还是在自己家里吃保险。正是:

交际上饭馆,美食在家里。

在江南,饮食之中最神秘的莫过于河豚了。有句俗语,“拼死吃河豚”,好像吃河豚就是去赴死一样。

河豚的确给过我恐惧。

我十一二岁时,父亲因病住院,母亲领我去探视,忽然听到病房外大哭小叫,原来是一人吃了河豚,死了。医生说他在路上就死掉了。他是太仓的农民,太仓在长江畔,所以见得到河豚,那天下午,他钓到了一条,就烧烧下酒了。医生问,他不认识河豚鱼吗?送来的人回答,哪会不认识河豚鱼呵!医生又问,他不知道河豚鱼有毒吗?送来的人回答,怎么会不知道!医生就说,那还要吃什么吃!送来的人涨红了脸,老实巴交地嘀咕出一句:

“拼死吃河豚么。”

这句俗话人是常说的,比如甲炒股连连套牢,咬咬牙又投入一笔资金,这时会说;比如乙酒后驾车朋友劝阻,他不听,一跺脚出口的大抵也是这句话。

既然河豚如此危险,人们照例应该敬而远之的,为什么还敢拼死一吃呢?其实只要宰杀烧烹时得法,是并不会一吃而送命的。更主要是河豚鱼在传说中,它是太鲜美了,以至鲜美到了神秘。这当然是诱惑人的。到最后,吃河豚的人,实在吃的是传说,吃的是传说中的神秘,吃的是传说中的神秘的鲜美,已不是河豚鱼了。

每年到了河豚鱼上市的季节,仪征、江阴一些地方的派出所就很忙,走家串巷,劝说勿吃河豚鱼。当初,还是公社里民兵的一顶工作,两人搭档,敲着锣,边行边喊,一个人先说:

“阶级斗争,”

另一个人跟上,说:

“不忘记!”

一个人接着说:

“地富反坏,”

另一个人最后说:

“河豚鱼!”

在仪征,有人请吃河豚鱼的话,吃的时候要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放在主人的桌上,表示即使出了问题,与主人无关,是自已嘴馋,来买死的。这是老风俗。现在可能没有了。

江阴的一些饭馆,过去有几代家传烧河豚的,官府就在门口立块大木牌,像是专卖店的样子,上写“客人吃死主人偿命”诸如这类的文字。也给“破四旧”给破了。否则,倒也有文物的价值,起码在吃河豚的史话里。

我在饭店工作的时候的招工,来了位江阴厨师应聘,他说他会烧河豚,还拿出一张烧河豚的资格证书。

吃河豚鱼的心理,是很复杂的,有尝试的心理,有征服的心理,甚至,还有逆反的心理,而现在又更复杂了:我离开江南的时候,河豚鱼的价格要比龙虾可是贵多了。现在也不会便宜吧,因为出口日本,比鳗鱼更抢手。

听一位朋友讲,前几年他们那里只要河豚上市,一些企业就不堪负担。有位厂长已接待了好几批人,最后真是愁眉苦脸的。这一天,又来了一批,这位厂长也只得奉陪。那里的风俗,也就是土方,吃河豚时要在旁边放一只粪桶,事先稀释好粪水,吃的时候一觉得情况不妙,马上去喝那东西,再呕吐出来,随即送医院,一般都有生还的希望。吃到一半,有人见厂长愁眉苦脸的样子,就问是身体不舒服呵,厂长也就顺水推舟,说不舒服,还夸张了一下。这一夸张夸张出了以后的事情:吃河豚鱼本来是都有点惴惴不安的,只要一个人疑心、不舒服,大家都会很快地进入一个场,顷刻,全不舒服了。大家奔向粪桶,局长与书记谦让了一下,局长抱起粪桶就喝,接下来书记,接下来副局长、办公室主任、科长、副科长,反正最后一个是司机。喝完了,吐掉了,送医院。医生一查,根本没中过毒。于是就排,是谁先紧张的,排来排去,不知被谁想起厂长那天根本没碰过一筷子河豚鱼。

这故事很可能是虚构的,因为按照吃河豚鱼的规矩,是厨师先吃,隔几分钟后,是主人续吃,再隔几分钟后,才由客人开吃。河豚中毒的反应极快,如果有事的话,等客人开吃之际,即使主人尚未毒性发作,而厨师是肯定早倒在那里了。

据说居然有用河豚鱼行贿的,真是无奇不有。“河豚鱼行贿”,倒有点像一条谜语,可打成语“以毒攻毒”。

吃过河豚鱼的人,无不说它鲜美。就像人在叙述他的历险时,多会加以渲染。

在宋代,也吃河豚鱼,好像并不紧张,竟还很风雅:

梅圣俞尝于范希文席上赋《河豚鱼诗》云:“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河豚常出于春暮,群游水上,食絮而肥。南人多与荻芽为羹,云最美。故知诗者谓只破题两句,已道尽河豚好处。圣俞平生苦于吟咏,以闲远古淡为意,故其构思极艰。此雇作于樽俎之间,笔力雄赡,顷刻而成,遂为绝唱(欧阳修《六一诗话》)。

可能是宋代的河豚鱼没有现在毒,“苏门四学士”的张文潜有“见土人户食之,其烹煮亦无法,而未尝见死者”云云。

“春江水暖鸭先知”,苏东坡的名句,出自他一首绝句的第二句,而这一首绝句的第四句,却“正是河豚欲上时”。

鱼中,我爱吃的是鲫鱼,因为家常,因为想吃就能吃到。鲥鱼,刀鱼,就不是想吃就能吃的。鲥鱼待时,刀鱼长藏。吃鲥鱼不刮鳞,我有个远房亲戚是厨师,1949年前在上海滩上学生意,手脚勤快,把鲥鱼的鳞片刮掉了,结果遭到师傅的一顿痛打。

鲫鱼是草台班子,一转身就撞上。草台班子里不是没有好脚色,现在的野鲫鱼就是好脚色。以前没什么野鲫鱼家鲫鱼之分,都是野的。现在鲫鱼可以养殖了,吃的时候叫家鲫鱼。家鲫鱼和野鲫鱼的区别,就像一个是狗,一个是狼。狗是从狼里驯化来的,但狗只能是狗了,与狼为奸轮不上它。

以前没家鲫鱼的时候,野鲫鱼就有区分。河里的为上品,塘里的次之。塘里的野鲫鱼有泥土气。我是吃不出的。我吃鱼之际吃得出泥土气的,只有鲤鱼。我读小学的时候,课本里常出现“泥腿子进学堂”这个新生事物,我就会想起“鲤鱼跳龙门”这个老版本。换汤不换药。我之所以有这样的联想,不是说我年纪小小就有见识,完全是吃鲤鱼吃出泥土气的缘故。

鲥鱼的口感有梅兰芳的“样”,梅兰芳的雍容华贵中捎带着一点慵懒,这一点慵懒是画龙点睛的。学梅的往往学不到这一点。鲥鱼的确华贵。这种华贵不是珠光宝气,而是丰神绰约。刀鱼的气度稍逊鲥鱼,是尚小云、荀慧生,清俊活泼有之,蕴藉不足。其实梅兰芳、尚小云、荀慧生我都不迷,我独爱程砚秋。程砚秋的味道只能从苦茶中寻。

既然梅兰芳、尚小云、荀慧生我都不迷,程砚秋的味道只能从苦茶中寻,那么,鲥鱼和刀鱼我也就无所谓。有得吃,吃吃;没得吃,也吃吃--这是吃吃一笑的吃吃。

再补充一点:古人常常以鲥鱼多刺为恨,我却一点也不恨。鲥鱼的刺在我看来不是画蛇添足,而是--像上面说梅兰芳的那样,是画龙点睛。因为刺多,吃的时候就不敢囫囵吞枣,于是就给美食平添了一股精益求精的的氛围。

我的美食理论是这四个字:

“随和独静”。

“随”,不刻意。

“和”,与食客和睦,与食物和适,与食际环境和谐。

“独”,不盲从,以自己的味觉为准。

“静”,不好说,勉强说之是“又得浮生半日闲”,这其中不无恍然大悟之情,但又没有留恋之心--吃好了也就吃好了,风流云散。

有一次我在吃鲥鱼时候是直达“静”这个境界的,想想自己真不容易。

鲫鱼有多种吃法。鲤鱼跳龙门,鲫鱼跳槽。鲫鱼能从鲫鱼汤跳到鲫鱼羹,觉得汤羹差不多,有些乏味,不够刺激,鲫鱼又开始跳槽,跳到酒发鲫鱼,觉得刺激是刺激了,但太累,鲫鱼就又跳槽,跳到罗汉鲫鱼。佛也要跳墙,况论罗汉鲫鱼?起凡心的鲫鱼想家了,就溜出寺院,跑进田园,又成为一条跳槽的荷包鲫鱼……鲫鱼鲫鱼,将跳槽进行到底。

我吃鲫鱼,爱加雪菜红烧,雪菜一定要细切。不热吃,等它冻了再吃--更入味。没有几种菜隔夜好吃,红烧鲫鱼是一种,红烧豆腐是一种,但红烧豆腐隔夜再吃,还需还还热。还有青菜红烧肉。一般说来,凡红烧的隔夜吃味道常常会深邃。但也不一定。

鲫鱼的刺也多,所以前人有了酥鲫鱼的吃法。

酥鲫鱼有两种烧法:一种是锅底铺上大葱,大葱上铺鲫鱼,鲫鱼上再铺大葱,一道道山来一道道梁,最后再把佐料放。还有一种是先放酱油、酒、水,沉入鲫鱼,然后再投紫苏叶、甘草,烧上半天,骨头就酥了。紫苏叶要多。紫苏即苏,叫紫苏,以区别白苏。紫苏味辛如桂,做酥鲫鱼的时候不下桂皮下紫苏,是因为紫苏里含有柔嫩酥松的物质。

酥鲫鱼的前一种烧法据说是山东厨师的手艺。我对中国的菜系向来记不清,也不去记,因为所谓菜系是对以前的总结,而菜肴是发展的,口味是变化的。苦瓜和尚--也就是大画家石涛说:“笔墨当随时代”,其实口味也是如此,口味当随时代。这话我在前面已经说过。

说到苦瓜和尚,让我想起了园蔬佳品苦瓜。把苦瓜汆水(水中加盐一撮),然后冰镇了,蘸芥茉与酱油吃,是很好吃的。尽管这吃法有点像吃三文鱼。金枪鱼的口感比三文鱼来得缜密,但我还是爱吃三文鱼。因为三文鱼的颜色好看。为此,我还写了首打油诗,名为《鱼书》:

三文难买西洋鱼,

刺薄绫罗蝉翼初。

芥茉才学开白碟,

丹朱僻尽枕边书。

我的枕边书里有一部分菜谱,都没有收进三文鱼,看来它还没有被逼良为娼。

炸金砖,就是“油氽臭豆腐干”。酒楼用这个名字,取的是雅气。真有点气度不凡。上桌的时候跟一小碟子辣酱,蘸着吃。辣酱是着眼点。鲜艳夺目的辣酱,火红,像玫瑰花的深渊。辣椒子粒粒,一如朱色袈裟里藏龙卧虎的芥子。而臭豆腐干被油氽得金黄,黄过了黄鹤楼。再配上白璧无瑕、白热化的椭圆形容词般的盘子,真是绚丽烂漫。胃口大规模地打开了。有时候赶上几个臭味相投的食客,那真是势如破竹,一眨眼,就只剩下一点辣酱和白茫茫的盘子。

“小姐,再来一盘!”

酒楼服务员当然知道我们要的还是油氽臭豆腐干,因为她上此菜后还没来得及转身,金砖就被我们分掉了。炸金砖要趁热吃,有点接近趁热打铁的样子。

鲁迅的小说《在酒楼上》,有这么一段:

我所住的旅馆是租房不卖饭的,饭菜必须另外叫来,但又无味,入口如嚼泥土。窗外只有渍痕斑驳的墙壁,帖着枯死的莓苔;上面是铅色的天,白皑皑的绝无精采,而且微雪又飞舞起来了。我午餐本没有饱,又没有可以消遣的事情,便很自然的想到先前有一家很熟识的小酒楼……出街向那酒楼去……由此径到小楼上……

“一斤绍酒。--菜?十个油豆腐,辣酱要多!”

我坚信这油豆腐就是油氽臭豆腐干,因为要辣酱。在江南,豆腐里是有一种品种叫“油豆腐”的,类似于北方的豆泡,但个头比豆泡大。油豆腐一般用来塞肉,或红烧,或白炖;也可用剪刀一剪为二,炒黄豆芽,炒青菜,但用辣酱烹调油豆腐是没有的。有一种五香豆腐干可以清蒸后蘸辣酱吃。臭豆腐干除了油氽外,也可清蒸。蒸时再佐以火腿片、扁尖、毛豆子,撒些吴盐,吴盐白于雪;喷些绍酒,绍酒浓如春。真是醇香呵。火腿是菜肴中的甘草,可惜我已有两年没吃了。内子祖籍波斯,我要尊重她的生活习性。

但酒楼里的炸金炸,我总觉得没有路边小摊上的油氽臭豆腐干好吃。

酒楼的炸金砖为了卖相,改过刀,就容易汆过头。外脆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但内嫩却常常失却。像炸死面疙瘩。小摊上的油氽臭豆腐干是整块下锅,臭豆腐干内的水份不易失却,所以能外脆内嫩:剥开金砖的皮,里面是白玉。酒楼不是不会像小摊一样操作,我是知道其中道理的。一盆炸金砖在九十年代中期,价格大致在6-12元之间,上星级的就更没谱,50元也不算宰客。一般把一整块臭豆腐干改刀为四小块,视用餐人数而上,正好一人一小块。十个人用餐,也只要用两整块半臭豆腐干作原料。小摊上的油氽臭豆腐干是一整块一毛钱,悬殊太大了。所以酒楼只得在卖相与口味上和小摊保持距离,否则客人吃到的是小摊风味,会幡然醒悟:丫挺的,这菜太贵!那为什么不能便宜下来呢?便宜了,对不起炸金砖这名。这当然是开玩笑,原因是酒楼的利润主要出在炸金砖这类菜上。别看客人吃龙虾,喝五粮液,一结账一个大数目,但酒楼的利润并不高,因为成本在那里。又万一死了几只龙虾;进货人拿回扣贪小利,进了箱假五粮液,那真够你受的。所以对付假酒,也为了消费者的利益,酒楼的酒水一律代销。喝到假的,统统退回去。钱没脱手,就有主动权。这是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