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红菱只能生吃,煮熟了仅有一锅水。水红菱是涩的,但涩并不是它的味道。他的味在软芳硬香之间,既不芳也不香,说不上有什么芳香。好事的话,就说水红菱的味道只是一股清气。
不妨作些腐朽的联想,水红菱的味道像是柳如是的小楷--我见到她的一副对联,写的是大楷,但看上去像是小楷。我并不是说她的格局偏小,我想说的是别有一番意味。惊艳也就在这里。
惊艳更在这里:吃只水红菱,在满嘴的涩色之中,我正犹豫彷徨着,忽地,忽地一股空茫的、无来由的清气破天荒而来,笼盖四野。
水红菱很好看。它的红,像新开的羊毫毛笔饱蘸胭脂在宣纸上一笔湮出,也像少女留在餐巾纸边的唇影。但都不像,水红菱的红,是只有水红菱才有的水红。水红菱在我看来,就是一只流淌着水红色的菱角。
在水红菱的肚皮上,有一点嫩绿,这是水红菱的脐眼,嫩绿的脐眼。看大了,或许就是江南的脐眼。
笋是有些苦,但苦得清且远。这笋,已寻常见不到--吃不到了。
多年以前,去绍兴、杭州旅游,在西湖边的“楼外楼”吃饭,点了些菜,每道菜里都有笋片,像邻座的一位少壮饮酒者,说句话,都有个话搭头。也就是口头禅。杭州的笋片,无味得,唉,多年以前。
但绍兴却是个好地方。绍兴山水,有苦笋味,只是这味苦得远且沉。沉闷,所以才有徐渭的猿啼,鲁迅的呐喊。一方风水养一方人,绍兴能养苦心。
绍兴是个好地方,我吃不了苦,就只去过一次。但我喜欢忆苦--苦是房子外面吹在瓦上的风声。
青花碗:黄金的笋片,绿玉的荠菜;
青花碗:白雪的豆腐,绿玉的荠菜--
这是一个干净的世界。
荠菜可与笋同炒,若作荠菜豆腐羹,也极鲜美。色就是香,就是味,味中之味,身体里的身体,内中之内,词里的词,地球一味,人类一味,文化一味,知识一味,散文一味,囗囗一味,囗囗一味,囗囗一味。许多菜蔬都要轧荤道,否则出不了鲜。荠菜无所谓。荠菜的个性强,肉丝炒它,它的菜味也不会被霸气的肉味夺走。一股清寒的苦味,越嚼越香--尤其是荠菜头,《菜根谭》里的“咬得菜根”(菜根就是菜头),如咬的是荠菜头,那只管谭好了,菜蔬里的荠菜头,水产里的鲢鱼头,果品里的甘蔗头(“渐入佳境”这则成语,就是顾恺之啃甘蔗头啃出的),头头是道--道不尽的美味。只是现在的荠菜,已是人工培植了--沙棘丛中的民间歌手,从音乐学院进修回来,蒸汽留在那里,火车开走。
沙棘枝像苍耳--“苍耳上(苍耳的果实上)有许多尖刻的倒刺”--但在宜川的黄河滩头上的沙棘,却没有倒刺,传说是为了不钩住汉武帝的衣裳,让他迅速逃走。那当然是汉武帝最倒霉的时候,因为他那时还不是汉武帝。
在平遥吃饭,常常能在菜里吃到沙棘。
故乡的野菜,这是一个好题目,所以也就想拿来做做。只是故乡的野菜,他乡也有。野菜是没有故乡的。只不过是这种野菜故乡人吃,而他乡人未必就吃。就像他乡人吃的,我的故乡人不一定有胃口。贵州人吃鱼腥草,你让我的故乡人吃吃看,我想十个人中有九个人你是打死他也不吃。说到鱼腥草,我只得更正上面的说法,尽管这说法很有诗意:
“野菜是没有故乡的。”
因为在我的故乡是没有鱼腥草的,由此看来,即做命贱如野菜者,也不是没有家园。
我的故乡吃枸杞头,也就是枸杞枝杪上的嫩叶,不知道其他地方的人吃不吃。前两年我还去乡下摘过,骑了一天车,摘到手的不足半斤。让我儿子的干娘趁鲜炒给我吃,她就住在乡下。我儿子体弱,认位干娘,据说命可以硬些。剔除它的迷信色彩,其中有人情世事的微淡红的暖意。我的父亲极爱吃枸杞头,胜过我。我总觉得枸杞头虽然味道清苦,但其味还是薄了点,贫寒了点。清苦总是和贫寒联在一起的。
但也不一定,马兰头也清苦,但它清苦的味道停留在舌尖上的感觉,却很丰裕。马兰头是著作《红楼梦》时的曹雪芹,“穷归穷,家里还有三担铜。”马兰头的味道,是富贵烟消云散后的一声叹息,不见得疼痛,更多是怅然。我说的是作为野菜的马兰头。现在的马兰头多从大棚里出来,嫩绿嫩绿的,颜色是好看了,却没有马兰头的味道。但还只得叫它马兰头。野生的马兰头,叶片的颜色乌绿,看不见火气,如要画它,需要在调出的汁绿里加点墨色。
野生的马兰头,偶尔能从挑担上城的农民那里买到一些,拖泥带水,价钱要比肉价贵了。
碰巧,还能买到野生的荠菜。荠菜的老头最香。
紫云英,我的故乡人也吃。有些地方是喂猪的,或作肥料。故乡人把紫云英喊作“红花郎”,像考中了状元,簪红花乘马徐行的美少年。“红花郎”,这名字多美,像我这篇文章的题目。这个题目,我是从周作人的文集里拿来的,周作人有许多好题目,哪天我又不知天高地厚了,会再拿几个题目来写写。
南京的芦蒿,也是野菜,但现在也是人工培育的了。吃在嘴里,像吃一根根绿塑料管子。要不了几年,野菜都会被教化为家蔬吧。那个时候,是真的没有故乡了,也没有野菜,反正都是从大棚里出来的。人也会像一垄又一垄蔬菜在塑料薄膜下文文静静地成长。
据说猫吃了薄荷,就会醉。
我常到那一角去玩:一间破房子--没码齐的麻将牌,前面是口水井,吊桶掉下去,听不见声响,掉以轻心,声响要好久才能听见。一间破房子,水井在前面,后面有块地,扑克大小,种满了薄荷。绿的薄荷,绿的墨。姑祖母一见我在那里,从不姑息迁就,就拎起我耳朵,让我上别处。我的耳朵会又红又烫,因为烫,所以觉得红,也就是看见。觉得是一种看见。姑祖母有时候说话不好听,说我贱命,这房子以前是干粗活的佣人住的。后来有个青年人租住其中,从不和我说话,我也从不和他说话。这个青年人像匹蓝色的斑马,一天到晚不出门,埋着头,抓着笔,我从窗口望望,纸上一行一行的蓝墨水。这用蓝墨水一行一行写着的白纸,与这个青年人掺杂起来,很神秘,于是“这个青年人像匹蓝色的斑马”了。优秀的诗人都是蓝色的斑马。不优秀的诗人都是不蓝色的斑马。我知道了世上有诗这种玩意儿后,我想这个青年人是一位诗人吧。优秀诗人。会不会是叶赛宁--最初读到叶赛宁的诗歌,我马上想起了那匹蓝色的青年斑马、薄荷、水井、破房子和又红又烫的耳朵。叶赛宁的诗歌里摇曳着很多植物,尽管我没找到过薄荷。六七岁上,我没有中国外国的概念,看到海涅、雨果、普希金的诗歌(我读到叶赛宁的诗歌是很晚的事,那时已初中毕业在社会上混饭吃了),我以为他们就是用中文写的。当时也没中文这个概念,只以为满世界都是这一种方头方脑的文字。
我已记不清了,也许就是想象了--灰尘漫漶,黄昏黄色的尘灰,我从楼梯下的储藏室里翻出一只空铁皮圆盒,上面印着英文(邻居--一位有文化的小姑娘--告诉我这是外国人的字时,我咯咯大笑,“外国人”,这听起来多好玩,笑过之后,我说她骗人),一个一个字母(“字母”的说法,当然是以后才知道的。说法常常是术语的一个扩大),我以为是图案。人们上上下下,楼梯像是储藏室绷紧的鼓皮。那个时候,我常能看见打鼓,几乎天天有人在路上打鼓。鲜红的鼓身,金黄的鼓皮,时代的颜色又硬又响又有些火药味。
而薄荷在破房子后面,清凉旺旺盛盛。我把薄荷放到玻璃杯里,玻璃杯上,印着个铁路工人高举红灯。我不是爱清凉之味,主要是开水泡薄荷,绿绿的,好看。真绿,铁路工人勇敢的脸都被映绿了。
有时候,也就是我趁祖母没防备的时候,往炉灶上熬得热气呼呼的白米粥锅里,扔进去一大把薄荷。一锅白粥像一口染缸了。当然,这样说有点夸张,但记忆总是夸张的,记忆在夸张的力所能及的作用下,翻两番,在我们的心理上。夸张更多的属于心理学范畴,而不仅仅是一种修辞。我把薄荷扔进去,扔得泛滥了,吃粥的时候,薄荷味使舌尖发冷,像脱了一件衣剥了一层皮。
……一碗绿幽幽的薄荷粥,放些糖,薄荷的凉味也就并不横行霸道了。只是那个时代的白糖它稀少得像现在过多一样合情合理。那个时代的白糖是凭票定量供应的,小半勺白糖也就是奢侈了,我是长孙,其他都是孙女,祖母、姑祖母肯定是有点重男轻女的,所以我一直有口福。小半勺白糖舀到绿幽幽的薄荷粥碗里,起了丝丝白净的涟漪,其实是有点柠檬黄色,像树荫上的夕照光,像瓷瓶边的金缕曲。曲终人不见,慢慢消失了,江上数峰青,青到天地无声。天地就在一只碗中--民以食为天,天地一碗中,中有薄荷粥,粥冷露华浓。小半勺白糖舀到绿幽幽的薄荷粥碗里,消失直到无声。吃粥的日子,是诗意的,这我在以前就说过了……
贵州菜里有道冷盆叫“凉拌薄荷”,夏天,吃它个几筷子,很舒服。
薄荷在昆明是烧狗肉吃的。
苏东坡的“雪泥鸿爪”,这“泥”美得空罔,美得惆怅。这是例外。说起泥,总觉得是不干不净的。“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文潜就云:“花开有客时携酒,门冷无车出畏泥”。
不料我们还喜欢嘴啃泥。
我在苏州的两个小饭馆里,吃过上好的土豆泥和豌豆泥。至今津津乐道。
土豆有土腥气,煮烂后捣成泥,用鲜牛奶细盐拌匀,大方质朴,但土腥气尚存,口感上也粗糙。我在苏州的一个四川人开的路边小饭馆里吃到的土豆泥,上浇葱油,葱花碧绿,垫衬着鹅黄色的土豆泥,就像初春郊游,望到远山上的几点新意。这盆葱油土豆泥,色彩好,土腥气没有了,口感也滋润。今年再回苏州,这家小饭馆找不到了,马路拓宽,都成了大门面。苏州的饭馆酒搂多如鸡皮上的疙瘩,大部分是这样的情况,除了店名不同,菜款菜味没什么不同。其它地方也这样。轮到我点菜,服务员在一边--我知道她或他是很不耐烦的,因为我会把菜单翻读一遍,努力寻找它们的出格之处,也就是所谓的特色。有朋友说,老车点菜,像他写文章,认真。我说错了,我点菜比我写文章还认真。菜是自己吃的,文章是别人看的,私心如此。那天我站在马路牙子上追悼葱油土豆泥,顺口杜撰了一副挽联:
一品糟凤爪非鸿爪
葱油土豆泥为雪泥
去年吃到的豌豆泥也极好。上桌的时候,跟一高脚酒杯鲜牛奶,当着食客的面调和,倒也清白无辜。可惜略微偏甜,不够散淡。
“枣泥蔴饼”是苏州的传统点心,我已二十多年不吃了。听说近来质量有所提高。
还有就是沙,豆沙月饼、豆沙馒头的豆“沙”。豆沙是赤豆沙。我这个苏州人到了北方,常常搞不清馒头和包子。馒头是实心的;包子是有馅的。但在苏州,一些有馅的包子也被叫成馒头,比如“豆沙馒头”。
“泥”和“沙”是食品加工的方法,既然名“沙”,“沙”的颗粒理应比“泥”粗些,但现在的豆沙月饼与豆沙馒头的豆沙,都有土豆泥豌豆泥的细腻。泥沙俱下,下到最后都是泥。也就是腻,不是油腻的腻,是细腻之腻。也许如此吧,细节消失,臻于几乎空明的境界--美食是很抽象主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