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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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点心中是不是也有“六书”?一切点心皆可看作文字。美食也是文字。

只有美味不立文字,因为它直指人心。

一个热爱食物的人,是没有家乡的。但爱吃的人,大概不会是历史虚无主义者。

那时,有一种点心,叫“袜底酥”。看上去不雅,吃吃蛮有味道。记得不错,味道是椒盐的,就是有点儿咸来有点儿甜。袜底酥的味道,不一言堂,不一元化。

袜底酥是象形的点心,像袜子的底。不是现在的尼龙丝袜,是老早的布袜。一针一线地缝出,底子很厚。老早布袜底子的形状,是有点仿佛案头的回形针的。袜底酥也像回形针一圈一圈地绕着,很酥,吃的时候要用一张纸托着,它“系系列列”地会掉一纸。我把纸对折,举高,凑向嘴巴,仰起头,袜底酥的屑粒就墙粉一样落上我的舌头。有时候落进眼睛。有时候被它呛得咳嗽。

袜底酥很便宜。便宜没好货,谁说的?袜底酥是又便宜又好。但苏州人觉得它是拿不上台面的。所以再也吃不到了。

所谓拿得上台面的、较为昂贵的点心,那时是“枣泥麻饼”,北方人听起来,像是“找你妈病”。也有的北方人听成“操你妈×”的。这一点也不是虚构,有个故事,不说了。听讹的事是经常发生的。苏州有座北寺塔--“北寺塔”吴方言说来,就是“bushita”。北方人就奇怪,明明是塔,还要说“不是塔”,南方人就是会蒙人。枣泥麻饼装在个大纸圆筒里,大纸圆筒上彩印着虎丘塔,一看就是苏州的土特产。但苏州人很少吃它。那时的枣泥麻饼真不好吃。主要是硬,像那时的空气和人脸上的表情。但一送礼,还是要送枣泥麻饼。因为拿得上台面么。看来礼不是个好东西。

那人来看她,据说是她的外甥,带的礼物是十只袜底酥。那人尚未走远,她就对邻居说:

“三年自然灾害,他快饿死了,我给他一把萝卜缨子。现在好了,来看我,只拿了十只袜底酥。”

袜底酥像使她蒙受了极大的耻辱似的,她叉手叉脚坐在大院里的榆树下,边说边捏了只袜底酥,恶狠狠地吃了起来。我碰巧经过那里,那时候还小,不太懂事,但已经看出什么是贱相。这样的事只会发生在机关宿舍。石库门中就断断不会这样:老苏州即使心里老大的不痛快,面子上还总要说得过去。

这几年枣泥麻饼的质量提高了,老人说:

“比起五十年代初期的枣泥麻饼,还是差远了。”

枣泥麻饼的全名是“松子枣泥麻饼”,配料是面粉、蔗糖、枣泥、豆沙、芝麻、松子、桂花、精炼油和饴糖。这是现在的配料。以前没这一说,不会把配料印在包装上。

但这二十年袜底酥却在市面上绝迹了。

点心中是不是也有“六书”?袜底酥是象形的。我在以前的《开水淘饭》里写到的“蟹壳黄”与“老虎脚爪”也是象形的。有人说“油条”是从“油炸桧”变来的,那么“油炸桧”是象形的,“油条”已抽象得多了,它属于会意呢还是转注?一切点心皆可看作文字。美食也是文字。

只有美味不立文字,因为它直指人心。

我对“油条”是从“油炸桧”变来的这一说并不怀疑,虽说我在江南的小镇上吃过“油炸桧”,它是不发酵的。现在也吃不到了。

袜底酥到底怎样便宜,七分钱一只?五分钱一只?三分钱一只?一分钱一只?那么,一分钱两只?那也没有这么便宜,一分钱两只的是信封,那时。那时是二十世纪的七十年代中期。

袜麦同音,当然在吴方言里。袜底酥,吴方言说来,听讹了是“麦地蔬”。很大自然。

有一年我在常熟的点心店里看到“麦饼”--两个白粉笔字清清爽爽地写在窗口的小黑板上,我想我这一生还没吃过麦饼呢,想像它是绿油油的,竟生出些感动。不料,就是白塌塌的面饼。我怎么没有想到?

也许常熟人天性怀旧,一点不错:面粉的前世不就是麦子!

但我坚信袜底酥的前世决不是袜底,哪怕是布袜底。

在《北京的茶食》一文中,知堂老人感叹道:“我在北京彷徨了十年,终未曾吃到好点心。”看来知堂老人的运气不佳。或者是口味不同。也许,是对我提个醒:精致的生活已远了,我在粗鄙的日子里已不自觉--因为我在北京近两年,就吃到了好点心。

豌豆黄就是一种。色泽黄澄澄的,沉着,也轻灵,一对矛盾在它身上处理得很好,像苏东坡的书法,沉着之处,自有一股轻灵的气息。旧话说东坡的书法是“绵里藏针”,这“绵”与“针”,就是矛盾,软硬一对反义词,其实也就是虚实。沉着是实,轻灵是虚。我想,凡是好点心总是虚虚实实的,它的色泽首先就很诱人。点心的色泽不能诱人,就像没风情的女人,终究是隔一层的。

我在北京城里吃豌豆黄,觉得如睹前朝故物,恍恍兮隔世之感。一位没落王爷,酒醉后唱起了《让徐州》。它还剩有些富贵气。这富贵气又雅致,真是难得。有风情,还有学问。豌豆黄品质酥软,犹鸭头新绿,柳梢嫩金。它是味美的。

豌豆黄的味美,美就美在没什么味道,或者说味道很淡。一入口,一缕香气沁人心脾,而这沁人的香气,正是因为味淡了,香气才浓的。

人淡意长,人淡泊了,才意味深长。味淡香浓,清淡的食品,才品得出它的香--本身的香。急于求成的阅读,使一个人的本性顿失;而廉价的香水,淹没了年少的体香。

北京还有种点心,名字特别好,叫“驴打滚”。据说它与豌豆黄一样,都是清真食品。

知堂老人那个时代的北京,还有串街走巷叫卖糕点的,一串子糕点名叫下来,耳生的不知道在吆喝什么。坐在苦茶庵里的知堂老人,听了会不免起出点悠悠乡思的罢。

人生大概如此,在外地,会觉得家乡的食物好吃;在家乡,会觉得童年的食物好吃。而我是个好吃者,只要是食物,总有它的美妙处,有时候觉得不好吃,无非是自已的理解力还没有到达。

一个热爱食物的人,是没有家乡,也没有童年的。我想,确切地讲,或许是一个热爱食物的人,内心必定感谢生活吧。因为有这么多好东西可吃。

我的家乡有种小点心,叫“橘红糕”,听听,这名字多美呵。它的色泽更美,乳白的质地里,隐隐着粉红、朱砂与橙红的肌理。估计橘红糕上,是裹了些面粉的,蒸好后切块,一块块大拇指肚大小,怕它粘连,就裹上些面粉,这面粉受热受潮后,仿佛渍进乳白的质地里,又给橘红糕凭添了茫茫雾气。

橘红糕的味道微酸细甜,稍有点药气。

祖母说:“橘红糕消食。”

与祖母同吃橘红糕的情景,我已不记得了。只记得儿时,躺在热被窝里吃酥糖,三九的天气,吃得床单上都是沙沙碎屑,睡得不舒服,我就钻到祖母的被窝里,祖母也在吃酥糖,却能够干干净净。床底下放了只小甏,装着点心,我半夜里醒来,就要吃东西,祖母一欠身,把小甏从床底拖出,那声音又刺耳,又让我馋涎欲滴。现在想起来,还是很馋的。我儿子也有这毛病,半夜里要吃东西,有时我烦他,他就说:“没道理,你小时候能吃,我就吃不得呵!”老太太把我儿时的秘密全告诉她的曾孙了。

甏底散些生石灰块,隔一层报纸,再把点心放进去。江南阴湿,这样可以防潮。

我青年时代夜里读书,如果是冬天,会早早上床,放一纸袋橘红糕在枕边,看几行字,吃一块,一本书没看完,一纸袋橘红糕倒吃完了。我的牙齿就是这么坏的。

读书读累了,就拈一块橘红糕,举在灯光下欣赏,一如欣赏鸡血石。

南糕北饼,这是我杜撰的说法。

在我印象里,南方糕的品种多,北方饼的品种多。为了支持自己的这个观点,我还振振有词呢。糕多是蒸出来的,蒸,要用水,南方多水,就比北方便利得多了。北方就扬长避短,发展了制饼工艺。饼多是烘烤出来的。地理的因素决定了饮食道路。这个印象,是我从西北回到苏州后得出的,肯定有很大的局限性。所以说是杜撰。

苏州的糕点中,有一种糕好像也不蒸,是烤出来的,叫“海棠糕”。这名字很艳丽,因为糕的形状像一朵海棠花。炉火通红,大有诗情画意,大有“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的诗情与画意。古人常惜鲥鱼多刺海棠少香,而海棠糕的香气浓得很呢。还有热气。

过去苏州人的早点,是买一块脂油糕,夹在大饼里。也就是烧饼。南糕北饼,苏州人通达得很,早开始了南北对话。但这不是普通人家所能经常消费的。一块脂油糕五分钱,而当时,一碗阳春面只要三分钱,两分半钱可以买一副大饼油条。

我最爱吃的,却是两种很便宜的糕点,一种叫“黄松糕”,也有叫“黄沙糕”的,米粒不均,吃在嘴里粗粗糙糙。黄松糕最能传“粗糙”的神韵,这两字都是米字部首。这种糕已好久没看到了。还有一种是桂花白糖条糕,仿佛一根白玉的棍子,手感很好,口感也很好。

夏天里,有薄荷糕,绿到心里,无上清凉。

有种蜂糕,掰开后,真像蜂窝。面上嵌一粒枣,洒几许红绿丝,糕色淡黄的,有些些酸气,很开胃口。它是真正的点心,在下午吃一点,即使夜饭要等到月亮上山后才开吃,也不心慌。

搬家吃玫瑰红的定榫糕,过年吃象牙白的糖年糕。

大雪飘飘,吃水磨年糕,用雪菜炒,用菠菜炒,加些肉丝,一直吃到开春。我是炒年糕的高手,这个时节若朋友来蹭饭,我就炒年糕给他们吃。又好吃,又省钱,又不失面子。为了照顾钱与面子,我能把年糕炒得打他们耳光都不放下。苏州土话,说一样东西美味好吃,就讲“打耳光不放”;说一样东西鲜,就讲“眉毛都掉了”;说一样东西咸,就讲“把裤脚管扎扎紧”,这些土话还颇有些南蛮遗意。

早已消失的是扁豆糕,只听老人说起过,我没有这个口福。想象它是淡紫色的,犹如压在箱底的一件淡紫色的旗袍,一件淡紫色旗袍的淡紫色的一角。

人之初,性本善,因为还没多吃五谷杂粮。吃多了,不一定不善,但人性肯定是不单一了。善没什么了不起,不单一却是好东西。饮食使人性丰富。一个北方人到南方去生活几年,饮饮那里的风水;一个南方人到北方去生活几年,食食那里的风土,于人性肯定是有益的。见多识广之后,会通达。一通达了,也自然向善。丰富是最大的善。人之末,性复善,又是因为多吃了五谷杂粮。圣人教导我们要多识草木鸟兽之名,我教导自己多吃各种土特产。

吃是学习,吃也是受教育。

爱吃的人,大概不会是历史虚无主义者:我吃饸饹,想起了鸿门宴。

在壶口,蹲在岸边的棘草乱石中,吃饸饹,沉甸甸的大粗瓷碗,酱油色的,像民谣中的老手。而饸饹是绿幽幽的,透着倔强劲,实在,憨厚。甚至是笨拙的。如果把饸饹说成拙重,似乎更确切。饸饹是大食品,大散文,大家,有巍巍汉风。这是外观上给我的感觉。吃了一口,更掂量到它的内功深厚,饸饹是大师,像我所知道的艺术大师。

艺术大师,壶口下的一碗饸饹。

没吃到饸饹前,想象它是纯白的。因为它是用荞麦面做的。

“荞麦,一年生草本植物,茎略带红色,叶互生,三角状心脏型,有长柄,总状花序,花白色或淡粉红色,瘦果三角形,有棱,子实磨成粉供食用。”

这是抄书抄来的。荞麦,在我的记忆里,它简直就是纯白的象征。这完全是白居易的一首诗带给我的错觉。少年时读过,只记得大概了,叫《村居》还是《村居野望》还是《村居夜寒》,也许都不是,反正是一首七言绝句,第一句就打动了我,可惜不记得了。第二三句也很好,又没记住。只记住“月明荞麦花如霜”,也不知道是不是就是白居易的句子。想查一下他的作品集,我猛然发现,书架上竟没有这一位大众诗人。我开始慢慢地回忆,白居易的这一首诗写于丁忧期间吧。荞麦花是伤心的,饸饹自然也就不免苦涩。

卖饸饹的人,推着一辆车子,呼啸的大风,咆哮的瀑布。这时刻,卖饸饹的人是黄河边最有气势的人。也说不定是黄河边最有想象力的人:推着饸饹车,像开着汽车架着摩托一样,飞黄,飞过了黄河。

我捧着粗瓷大碗,在咆哮的瀑布下吃饸饹,水花打到我脸上,这是平生吃得最惊心动魄的一次。风花雪月是美食的环境,惊涛骇浪也是美食的环境。不由得,想起鸿门宴。鸿门也在陕西境内,鸿门宴上,项羽刘邦也吃饸饹了吗?司马迁没有写,只写项羽给了樊哙一只猪腿,樊哙接过,把盾牌一丢,猪腿往肩膀上一架,拔出剑来,一片片削着吃。这猪腿是生的。这一段,是“鸿门宴”中最生动的,也是最具体的,因为写到了吃。也好像只有樊哙一个人在吃,因为其他人正忙于斗争。其实樊哙的吃也是斗争。其他人在暗斗,而樊哙是明争。尤其是生猪腿,更是一个绝妙的细节,司马迁写来似乎不着力气,但显露出他盖世的才气。《史记》的好看,就是其中多有“生猪腿”。

饸饹,据说也可写作“河漏”,因为生产饸饹的工具,底部是漏的。以此为一种食品的名字,我是觉得很有趣的,但却不愿这样写它。因为失了仁爱之心:河漏,不就是说决堤吗?黄河边的人是决不会如此使用的,黄河边是出圣人的地方。即使现在出不了圣人了,圣徒好像还是有的。不管自封还是他封,无所谓。这是传统噢。

有人站在黄河边,说:

“黄河流土。”

有人站在黄河边,说:

“黄河流火。”

我现在远离黄河,我说:

“黄河流饸饹。”

我已有十余年没吃到饸饹了,忆饹饸,如忆故人。

天下西湖有多个,最著名的是杭州西湖。杭州西湖到底有多美,我看也未必。杭州西湖其实是文化湖、名人湖。一个苏东坡就很了不得了,再说还有白居易。

苏堤现在铺了柏油,像穿着长衫--在长衫外面又打了条领带。

西湖是一袭长衫,蓝布的。很平淡,但很味道。西湖的味道就在于它的平淡上。它不像安徽黄山以奇奇怪怪而引人入胜。西湖是平平淡淡的,如家常便饭。旅游的人喜欢吃大餐。爬黄山就像吃大餐。吃大餐规矩多,挺累的。所以从黄山上下来连接着游西湖,就很好,这叫吃完了大餐吃家常便饭。把家常便饭吃出个好来,才叫功夫,“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是家常便饭的境界。

安徽和浙江完全可以联合开发旅游,名字我都给他们想好了,叫“山水记”。这个名字太雅,不如叫“有山有水一锅煮”,多气派。

在西湖边,我就会想到吃藕粉。西湖藕粉是很有名的。“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同为天堂,苏州也产藕,却很少吃藕粉。苏州人把藕粉看成面食。我不知道藕粉的历史有多长,说到历史,我们就爱往长里说,我们有一种历史“恐短症”,仿佛菲茨杰拉德似的。我总认为藕粉的历史不会很长,是南宋人发明的。南宋这个小可怜,在饮食史上倒是个大人物,它把黄河流域的面食规模空前地带到江南。藕粉是南宋的江南人受到北方面食的影响--北方人以麦为面,江南麦子少,荷花多,就以藕为面了。藕是污泥中的麦子,藕断丝连,连的就是麦子。

我曾在西湖边吃到过一回好藕粉,坐在凉亭外面,看着湖,吃藕粉。藕粉是冲调在青花碗里的,碗不大,可以被只手包住。

最好玩的是凉亭外的长板凳,真长。我从没见到过这么长的长板凳,长得就像一列火车。

我坐在长板凳上吃藕粉,火车一直开进湖中。

最近我又在西湖边吃了回藕粉,是在湖心亭上。湖心亭像只救生船,大家游西湖,好像不是租船游的,都是在西湖里游泳--要横渡西湖似的,结果体力不支,个个都爬上救生船--湖心亭上全是气喘吁吁的人。我也气喘吁吁,吃着藕粉,一碗五元。这次,我是托着个一次性的泡沫碗,像托着瓶浆糊,不,不是浆糊,比浆糊更稀。比浆糊更稀的是胶水。我在湖心亭上与妻子各吃了一碗热开的胶水。

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游湖的兴致,因为我们有备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