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漠之恋·蔚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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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他很珍惜这些面包,把一个分成三块,分别藏在窗台后面,床席下面,反正,工纠一般找不出的地方,他一下子也吃不掉这么多,虽说饿。可半年来,胃却变小了,装不了多少“货物”。而且,在这里面,一天把面包吃掉了,可知道以后还会来么?人家也得有机会,送一次算一次,得担风险呀。在这里面,一片面包屑,都是非常可贵的。但是,他更需要的是精神的食粮。七尺斗室,寂寞、凄凉、灰黯,甚至有点阴森森。大热天那阵,因为他在哼《国际歌》,被说成是有意发泄不满,被工纠把窗户钉了起来,里面闷热到四十度,全身不是冒汗,而是熬出油来了,不给水喝,洗脚水也只好留下来,让其“淀清”,便喝了上面那层。在这种非人境地下,不能说他不再想到死,的确,死了,比这样受活罪还痛快。精神和肉体的折磨,比任何刑罚都要厉害。可是,一重又一重的打击却接踵而来。

刚巧是大吊车送面包来的第三天,他被提了出去。到了提审室里,没见那位道貌岸然的吕天,而妩媚动人的美女蛇海玉心却来了,旁边,还有那位过去爱骂她的小丫头小兰。海玉心看了小兰,咳嗽了一声,却不知怎么开口为好,半晌,才徐徐开腔:“今天,是向你调查一件事,你知道什么,就讲什么,与你个人没什么利害关系的,当然,你协助组织弄清了一个问题,也算有立功表现……”“得了,我还敢立功?不加罪就好了。”“你这是什么意思?”海玉心被对方那桀鹜不驯的姿态弄恼了。“对于你们来说的立功,就是对于我良心的加罪,这不很明白的事么?”秦思华用着嘲弄,挖苦的目光看住了海玉心。海玉心咬咬牙,恨恨地说:“照你的意思,你是不愿意回答我们任何问题的呶。”“完全对!”硬梆梆的三个字。海玉心一筹莫展,看住了旁边站住的小兰,说:“去吧,少见的顽固!”小兰艰难地摇摇头:“不,你照直问吧。”海玉心只好说:“秦思华,今天,你就别讲什么功和罪了吧。我们找你,也是为了寻找一个人,也许,对你的良心,不会有什么损害的。”“这我倒想听听。”秦思华不卑不亢地说。“是这样的,上次不是提到了陈玉烨的事么?现在,我想向你了解一下,陈玉烨在这个城市或者在别的地方,是否还有什么知交、朋友?”“哦,还想害更多的人么?”秦思华气愤地说。“你们整了我,整了陈玉烨还不够,还想撒什么大网是么?对不起,我无以奉告。”“不,不是这个意思……”“漂亮话谁都会讲,我知道,你下文又是:要对每一个人政治生命负责,要对党的专案工作负责……”秦思华打断了海玉心的话。海玉心叹了一口气,不好再开口了。

小兰却性急地插了嘴,说:“不,是她失踪了,不知是死是活……这,不是组织上查的,而是,而是……”秦思华诧异地看住这位平日里气势汹汹的姑娘,他已认不出她来了。小兰是两岁时同他一道回国的,回国后,四、五岁时还见过面,以后,就算是见了面也彼此认不出来了。秦思华比她大了十多岁,可这几年的摧残,苍老了很多,小兰更无法辩认了。她只是从母亲关于文稿的追叙中,才知道这位同道归国的儿时伙伴……秦思华从小兰的语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海玉心说:“问不出,就算了,他反正是这么一个人,白问!”秦思华却说:“不,我愿意回答。”小兰喜出望外:“那,你知道她的去向……”“去向,我哪知道?不过,陈玉烨的为人,我倒是深知的,她平日深居简出,不大爱接近人。她给我父亲说过,如今人事复杂,不如少来往一点,避免彼此牵累,难得说清楚。所以,你们问她有什么知交和朋友,倒是白问了。她不会有的……”“叫你这么回答,有什么用?”小兰生气了。“不,听我讲下去。你们是先整了她,她才失踪的吧?所以,我大致还能说得出她的下落。”小兰又兴奋起来:“你快说。”“她是个很脆弱的人,比我很脆弱,我都投了海……”“不要你说了!”小兰又急又气。“不,我说她不会投海的。”

小兰又性急地说:“那你往下说呀!”如果秦思华知道她是陈玉烨的女儿,也许就不会说如下的话了,可是,他一点也不知道,他大声地说:“她不会投海的,投海,还难得让别人打捞,而且会浮起来,还得丢人现眼,对于死后的凌辱,她也不堪忍受,何况活着时的侮辱呢?一定是你们正打算关起她,批斗她时,她失踪了。她绝对不会‘自杀’,我说自杀这个词,用了不同的语调是么?听出来了?是呀,如今自杀,还得背上一个自绝于党的叛徒罪名,会贻害子女,她怎能自杀呢?可她又不能不死,因为生活已经不让她活下去了……所以,她只有‘失踪’一条路可走。你们要找她,得到人们不常去的地方,譬如说,枯井里,凡是可以自行失足之处,密林里,凡是有兽类为害的地方,或者,地层底下,可能她已经把自己埋葬,不留下任何自杀的证据。但是,我可以肯定,她已经解脱了,比我要舒服得多,如果上帝能安排同一条路给我,我也会走。可上帝派来了你们,把住了我这一条路,我就只能在这里哀悼自己的命运与亡友,再接受活生生的折磨……”海玉心见小兰的脸色变了,马上一拍桌子:“住口!把他押下去!”两位工纠上来,把秦思华架走了,可秦思华还在叫:“不,她死了,刽子手正是你们!”当秦思华一被架出门口,海玉心叹息道:“唉,何苦呢?”小兰微微地抬起眼睑,对海玉心说:“我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刚才,是小兰找了海玉心,就在大楼后方的角落里,向海玉心提出了要求:“我是病急乱投医了!”她说明,几天来,她通过不少渠道,到处去寻访母亲的下落,母亲的单位上,也派了不少人去找,都音讯渺然。

外面,关于陈玉烨的流言已经不少了,什么“畏罪自杀”“叛国投敌”,什么“负罪潜逃”……等等,把小兰急坏了。连吕天,也找小兰谈了话,要她交代母亲的下落,不然,就是有意庇护反革命,以反革命同罪论处。这时,小兰多么渴望母亲能回来,让这些流言破产,她已经相信母亲不是反革命,只要母亲回来,她一定想办法鼓励母亲活下去,顶下去,像母亲自己说的,总有一天能让党理解的……可是,母亲这么劝她,自己却并不真正这么去等待,想来想去,小兰想到母亲同秦思华的关系,既然母亲能为秦家保护遗稿,一定与秦家很相知,所以,不如问问秦思华,当然,小兰没向海玉心这么说,而是讲,试试,万一真能问到下落呢?海玉心认为这个丫头急傻了,可又不忍心让她过早地绝望,只说,只怕问不出什么,这样去问一下,还得担风险,怕被别人抓辫子,小兰说,你就装提审嘛,不怕。

最后,没办法,才答应了小兰,毕竟是朋友嘛,担点风险,满足一下心愿,也是应该的。可是,却招出秦思华这样一番剜人心肺的话来,真是何苦呢?当然,连海玉心也没料到,她和小兰的对话,却“隔墙有耳”,已载入了保密本当中。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确实,儿女也不一定有朋友知心!小兰没想到的是,恰恰不出秦思华的意料,他不幸而言中了!陈玉烨的尸体,果真是在地层底下给发现的。这是一个荒废,遗弃了的防空洞。它的命运,同陈玉烨可以说是一样的,可谓同命相依,那些个年月,到处都在滥挖这类的洞子,大的、小的、深的、浅的,仿佛战争就迫在眉梢,然而,不少的,挖了之后就没人管,有的,被地下水灌得满满的、坍塌了,有的,成了小偷窝赃和藏匿之地,甚至,成了流氓犯罪的高级窑子!而现在,也成了陈玉烨,一位中国少有的海港工程的专家、科学家最后的归宿之地。

她,本来是应献身于能抗御十二级台风的海港工程上的。可是,她却死在无人问津的废洞里,这里,没有风,没有浪,而且,里面十分干燥,不曾渗入半滴地下水,与她的事业没有半点关联。防空洞口,掩没在一片杂草之中,深秋,木芙蓉花正开得旺盛,蓝紫色的矢车菊,长得十分繁荣,丝丝蒲公英,正飞扬起小球,把种子撒向天涯海角……有几只不知名的小鸟,在大叶桉树上跳跃,红色的嘴,翡翠般的羽毛,可不知是不是相思鸟。不过,此地倒是不出相思鸟的。说起来,也令人心酸。并不是寻找陈玉烨的人找到这个地方的,而是一群孩子,一群天真无邪的孩子,因为躲迷藏,抓“特务”,才钻到这个洞里来的,于是,让他们发现了陈玉烨这个可怕的“特务”,幼小的心灵,从此蒙上一层阴影……孩子们报告了学校,学校报告了公安局的军管会,自然,工地上也知道了。很快,人就来了,海玉心也陪着小兰来了。在十几支四节电池的手电筒的强光下,在防空洞拐弯的一角,人们看到陈玉烨安祥地靠着干燥的泥壁半坐着。脸上是惨白的,不会有任何血色了,可是,她那惊人的美貌,此时半点不曾减褪,完全似大理石的雕刻,维纳斯的塑像。双眉,依然温存地弯着,眼角眉梢,找不到半点怨恨的痕迹,眼半合上,但那失神的眼珠,仍叫人联想到当日的风彩。额上的皱纹似乎平复了,电筒光下,显得那么明洁和光亮。小巧的嘴唇,微微抿住,似乎在表示歉意:我本来想说很多,但是,还是不说了吧,以后,会有人说的……由于洞里干燥,也许细菌较少,半个月了,她的容颜没有多大的改变,肌肉也没有腐烂,人们去抬她,关节还能活动。

天然一个生动的塑像啊……小兰抽泣了一下,马上被海玉心捂住了嘴,不,她不能哭,一哭,就说明对这个“反革命”有感情,划不清界限……她,没有哭的权力,海玉心隐约想起了秦思华投海时所骂出的一段话……尸体解剖了,证明并没有服毒,也没有任何外伤或疾病的痕迹。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只是工地上有几个工人证明,在失踪前几天,她已被打发下地底下挖防空洞,她太柔弱了,举不起洋镐,还给克了一顿,并让她到最危险的地段去挖土。当时,土一块一块在她头顶上掉落下来,她还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怎不掉一块大的,那该多痛快……”最后一天,她是下了洞子没有出来。原来,这个废洞子,与她所挖的洞是相通的,距离有六、七里地,当中,有大洞子,窄口子,不知她怎么走过来的。在死亡判断书上,医生,一位年迈的医生,颤抖着右手,写上:“由于误入防空洞,在里面东钻西突寻不出出路,终因疲劳,惊悸与饥饿坐下了,而后,因脱水而死去。”是的,这份证明中,没有“自杀”两个字,只有“找不到出路”五个字……现在,小兰可以放声哭了。当然,小兰心里明白,母亲是特意找的这么一条“死路”的,她决不是因疲劳与饥饿而坐在那个地方的,而是主动地静静地等死……可是,这种死,是何等地艰难,需要多大的毅力,但是,她只要想到不害了小兰,她还是欣慰的,坦然的。只是不知道,在这慢慢死去的许多个昼夜之中,她可回想有多少往事,马来亚的国花木瑾花,柬埔寨的柳港,印尼的火山口……另外,可想到祖国的万里长城、大运河,不,还有未来的、能泊下几十万吨的远洋轮的港口……可是,此刻,她那颗伤痕累累的心,又泊在何处呢?

小兰,你这独生的女儿,可知道么?在陈玉烨而言,连怎么死,都没有了选择的权力--惟有这种不是选择的死!无疑,秦思华是深知她的。十多年后,回忆起这惨痛的一幕,他都要不寒而栗。当他索取纸笔之际,陈玉烨却在防空洞里无可挽回的衰竭而死!那时,他的自我意识在萌发,而她,陈玉烨,却已心如死灰,难怪古人说,哀莫大于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