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袭击新加坡,所罗门防线的困守,仍深深印在小兰的心坎上,似乎硝烟未尽,仿佛,在国内,也在经历这么一场恶战……这么些日子来,小兰消瘦多了,颧骨突了出来,眼睛陷了进去,却显得又大又亮,炯炯有神,人也变得高挑、清秀了。最后一夜,陈玉烨特意征询了小兰对文稿的意见,小兰亢奋地说:“这是一部交响乐,是一部史诗!也可以说从一个崭新的侧面,反映了中华民族在封建落后的时代里,如何探求祖国新生的道路……太美了,太宏伟了,我就像在南海的波涛上颠簸,在战火硝烟里振起双翼,我,开始真正懂得了,祖国两个字里,到底包含有多深的意义!”陈玉烨欣慰地笑了:“一件真正的艺术品,总归要得到人民的承认!我还没想到你会这么热诚地赞美它、肯定它,尽管你还是一个十八九岁的黄毛丫头……我,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妈,你说什么后顾之忧?”陈玉烨自觉失言,只好婉转地说:“后顾,就是指你呀!看稿之前,你试我的那一番话,一直叫我担忧着呢……”“妈,你怎么老不放心呢?”小兰嗔怪地说。“妈,放心,妈永远放心……”陈玉烨感情冲动地说,不时抹抹奔涌而出的泪水。可是,她说的“后顾之忧”以及“永远放心”,当时,小兰并没有理解得到……第八章几天之后,陈玉烨突然失踪了……而后,她所在的工地停工了,原来,那真是“一级机密”,是配合一次反革命军事政变的阴谋工程。可是,当日被扣上“破坏”该工程的帽子的陈玉烨,又成了这一阴谋的所谓“参与者”,反正科技人士、知识分子,总归是专政对象,不会是好东西。陈玉烨失踪前,她是听到了前后两种截然相反的说法,不,是罪名的……小兰见她几天没回,开始以为是单位上把妈给关起来了,找了个借口,到了那个单位上,可是,单位上却找她要人,说她把她母亲藏起来了,本来,停职反省要马上升级,变为隔离反省的,可见她是畏罪潜逃了。
于是,同一个“叛国投敌”的罪名,又扣到了陈玉烨的头上。茫茫大海,寻不到这位女科学家的踪迹,连尸体也寻不到,她,也许不会走这条路吧?可是,没多久,人们却从另一个地方,也就是说,与大海截然相反的地方,找到了她……那是一种无可告白的“失踪”。她的失踪,在当时也不会让任何人认为是会对社会有害的,恰如一根小草给风折断了,一只小蚁让脚踩死了,不会有任何反响……而现在,象吕天这样的人的“失踪”呢?当然,吕天绝对不会去寻短路,这种人,视个人生死高于一切,是不惜用任何手段苟活下去的,而他的失踪,则意味着给整个社会埋下了更可怕的隐患。如同潜伏在路旁一只不会叫的狗,随时会扑出伤人。会叫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叫--也许,不该把他想得这么坏,他当日的恶行,也只是归那个时代负责,不少他这样的人不是已改恶从善了么?
或者用时兴话来说--“本质本来就是好的。”想到这,秦思华苦笑了。本质与先天决定论不就成了一回事么?自己天生就是个“反动文人”--因为祖父的遗稿。那部稿子的去向,迄今仍是一个谜。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是古之遗训,所以这些日子,秦思华只好遗照母亲的嘱咐,奔走于公证机关、原籍所在地,好取得一个合法继承人的证明,同时,还得取到彼国驻我国大使馆的验核与签证。现在,办理这样的手续比过去快多了,不像以前一拖就好几个月,可毕竟得花一点时间。奔走中,他偶尔又产生一些奇思异想,真的,过去的正统教育下,总是视财产为污秽,为罪孽,要是说出身殷实一点,仿佛就身上沾有被剥削者的血斑一样,都以“无产”为荣,难怪文革中红卫兵往往将金条视为罪恶的渊薮,不是上交,便是扔进大海--一种幼稚可笑的举动,那不过是把一种思想发展到了极端而已。
没想到,现在,自己竟却是为一笔几百万甚至千万的遗产在奔走,而且怀着一种不让他人夺走的心理,这似乎是对过去一种正统的思想、一个纯洁的信念的背叛--而这,却又是以血的教训作过渡。这委实有点荒诞了。他不想为自己辩护,没有必要辩护……不到一星期,秦思华把该办的手续全办完了,公证书印得工整漂亮,还闪着金光。在一些证件上签字时,他每每得迟疑一下,仿佛身后有谁扯了扯。是呀,自己并不需要这笔财产!他只是个诗人,需要的是灵感与诗情。金钱对于诗歌毫无意义。他记得,当年祖父经营的,只是一个很小的橡胶园,仅以糊口为目的,战乱后有了发展,但也没有母亲的授权书中所叙述的那么大的范围。当然,地价长了很多,一英亩如今就折合上十万美元,无形中便成了笔可观的资本。不知母亲一个人是怎样惨淡经营的,华人在异国,都是智商很高的,因此不难发展。可在国内,互相抵消,竟把个国家弄得满目疮夷,这又如何理解呢?但最后,他还是在每一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这是他的权力,一个人的权力。内心,有什么被唤醒了。他不该是那号迂腐的,洁身自好的文人,他本就是一个变革的、动荡的社会中一分子。
复萌的自我意识,正是作为个人权力、平等、自由及博爱的总和。也许这并不是天赋的,而是人类在摆脱异化、逐步解放中自己产生的意识。其实“文革”时期的重压政策,恰巧哺育了这种意识的猛烈生长,于是便有了今天的大解放……作为秦思华,又是什么时候意识到的呢?不知从哪一个黄昏开始,办公大楼后边的工地上。那辆威武而又特重的坦克吊车,就常会停到大楼后边过夜,巨大的吊臂,常常伸到三楼那些囚室的窗口。日头沉没在西方,是灰黄色的暮云,海鸟也卷着残霞飞逝,如果没有大海的反光,窗外是看不见什么了。秦思华拖着伤残的身子,独自坐在窗前,每天,他都看着大海在暮色中遁去,又要看着大海在万千渔火中回来。他爱海,因为大海是自由的,大海可以扬起浪花,尽情地欢笑,大海可以掀起怒涛,激昂地咆哮;大海能以母亲般的温存,用细碎的波浪,安抚那不平静的沙滩;大海能以雄狮般的粗犷,用举天的狂澜,应和天上的雷霆,大海想要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可是,在这七尺斗室,自由窒息了,连起码的温饱,也被剥夺,“每餐二两,改造思想”,用吕天的话来说,你们是有罪的人,饿肚子也是一种必要的赎罪方式,或者说是“罪有应得”。
这里是不准家属送饭的,何况秦思华也无家可言,秋凉了,肚子饿得更厉害,常常深夜起来,胃部饿得发烧,扎痛。可是,即算是二两米,也有不少泥巴、沙子,一提意见,往日那位假小子小兰就板起脸:“你们还想吃好的么?你上晒谷坪去看看,农民还得先抹一层牛屎,再去晾谷,风一吹,少不了几粒砂子。
连我们吃饭也啜牙,何况你们,有饭吃就是好的,客气的。”听了这样蛮不讲理的话,秦思华从此就没开腔了,从干校转到这个地方,半年时光,他已变得瘦骨嶙峋,眉骨耸起,眼圈发黑,脑壳与骷髅已相差无几了。身上,也不知换了几层皮,每滚一次仙人掌,一块块的皮肉就发烂,得自己耐心地用针把刺挑出来。亏得工纠里还有几位好心人,悄悄儿把针送进来了。然而,饥饿,却不可抗拒。这天,他坐在窗口,借大海上闪烁的渔火,照亮自己的思路。他是个诗人,手痒痒的,很想写下一些诗,现在,心里又有了几句。
可是,打上次写了《神州恋》的续篇后,纸、笔、墨全都没收了,什么也写不成。突然,闪烁的渔火,映出了坦克吊车的吊臂,在吊臂的挂勾下,分明吊着一包什么东西正摇摇晃晃地伸到窗口边上来,举手就可以探到。假如是纸和笔该多好哇,又可以振笔疾书了,积习,怎么也改不了的,文人,终归是为文字殒身的,有什么可怕?死都不惧了,再写点东西添点罪状,也不过如此……他情不自禁地探过手去,终于触到了那包东西,可惜,第一感觉就不佳,软绵绵的,不象有笔墨。不管怎的,上面一层废报纸还可以用吧,很久没读到报纸了……他索性把那包东西拉进来,门口,似有人走过,他警觉地一转身,用身子遮住了那个纸包……人过去后,他又急促地解开了绳子,把纸包打开了……他作梦都没有想到,里面包的居然是六个大面包,足足有一斤多重。不知怎的,眼眶一热,眼泪就涌出来了。
尽管不是他所幻想的纸笔墨……他不过是作为幻想而已,可这些食物,却说明了,尽管他陷在最不为人所知、而又最为人所憎的地方,可是,人世间还是有着理解他的人,那最可贵的同情心并未泯灭!可是,这能是谁呢?在这个海滨城,他不曾有一位亲人。由于父亲的遭遇,打五十年代末,他拒绝与任何人结交为朋友,更不同他人来往,甚至连业余训练班的文学青年问他:“你的诗行里充满了对生活的爱慕,充满了感情,可是,你自己又为什么偏做苦行僧呢?”他都不予回答。那时,他就打算单身一人,让火热的诗句补充寂寞的一生。当然,他也隐约有着预感,最后,连诗句也会离开自己,离开就离开吧,到那时,自己也该结束一切了……而今天,六个大面包,却告诉他,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不要轻生,说不定,还有人在热切地盼望读到你的诗句……可这又是谁送来的呢?
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就是上次提审问到的陈玉烨家,他也十来年没去过了,仅仅是父辈有交往,何况现在,她家也定遭到不测--凭历来受审的经验,他已判定陈玉烨与自己一般处境。他再也想不起会有什么人来送了。不过,他倒是认为,当日他诗集的热爱者,绝大多数是不认识的,他(她)们当中,可能会有一个人得知他在这里……说不定,就是这部坦克吊车的司机。可见,自己的诗并未死去,还在人民心头呐喊……这,对于一个诗人来说,才是最大的幸运!想到这,他顾不上吃面包,便从报纸上寻觅起字来--干什么呢?原来,他想到需要纸和笔墨,但无法写出来,又不能喊,怎么办?冥想间,突如其来一个主意,可以从报纸上把字找出来拼在一起再送出去,何况这几个字都是常用字,不难找到。很快,他就从报纸上撕下了大小不一的几个字来:“我需要纸、笔。”而后,他便从报纸的天头上撕下空白来,把这几个字,用口水(请原谅他,这里再也找不到任何粘合物了把它们粘了上去。又把这小纸条夹在线绳的上面,已搓成很细的一卷,人们很难察觉。接着,便让绳子荡出去了。这时,才吃面包,吃得又香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