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泽,自然很是悦目。不知什么地方,飘来淡淡的桂花香。这是迟开的桂花了,早一阵,那香味是可以醉人的。两位姑娘,依偎在阳台上,久久,不说一句话,各自有各自的心事。“海姐,今天,是吕天欺负你了?”“不,没,嗯……”海玉心不知怎么回答小兰突然提出的问题。“哼,我算是看透了他,见了我们就动手动脚的,白长了一张小白脸。”小兰愤愤地说。“外面你可别这么说,注意影响。尤其是你,可千万当心。”海玉心说。“可人家才不当心哪!那天,我们工纠里有人问吕代表,说你同海玉心快吃喜糖了吧?吕代表居然恬不知耻地说,是呀,快了,到时候,把你们统统请来。又有人问,你们是什么时候妥的,他说,都好几个月了,只差个正式手续了……”“别说了!”海玉心明白后面是更不堪入耳的话,忙掩住了小兰的嘴。可小兰还要说:“我看,外面的舆论,其实是吕代表亲口讲出去的,什么拥抱呀、亲嘴呀,想使你就范,好像木已成舟似的。反正,有怎么不要脸,他就有多不要脸,做得出,也讲得出,不择手段……”她简直要嚷起来了,不断地扒开海玉心的手。“别说了,我心里全明白!求求你,别说了好吗?”海玉心的语调非常凄凉。小兰噤口了。海玉心换个话题:“小兰,不久,我们恐怕连这个阳台也来不了啦!”小兰点了点头,说:“可不,吕代表说,私人财产,统统没收。如果我要当遗产收下来的话,他就要把这房子折价,说什么解放初期,这里是个小镇,一千光洋就可以划个资本家,这小楼起码值上万块钱,足可以定我一个资本家的成份。问我是回厂当工人阶级还是留在小楼里当资本家。海姐,有这个作法的么?”“我也不知道。”海玉心茫然地说,“可是,吕代表是做得出的。你还是赶快收拾一点东西,免得什么都没了……”“我有什么可收拾的?大立柜、沙发、茶几,还有电冰箱,总不能抬到厂宿舍去……可是,”小兰忽然想起了什么,“那个稿子……”“什么稿子?”海玉心问,“是你妈的遗书里讲的那个文稿……”小兰点头道:“是的,你看了遗书那么久没问我,我算是信得过你了。确实,那个稿子就在我屋里,你马上就可以看到……我一被撵出这房子,稿子可该怎么办呢?他们一定会修整一下房子的,说不定,真会把稿子找出来,吕代表说收房子,说不定还有这个意图在里面,我在这里,举目无亲,可怎么办?”小兰急了,两手直在阳台的栏杆上抓。海玉心却不好表态了,吕天这个人固然不怎么好,可组织上是好的,组织交的任务也不能说坏,唉,这部稿子也够害人的了,陈玉烨不正是为这个而被立案的么?半晌,她才说:
“小兰,你先让我看看好吗?”小兰说:“好长呶!我都看了一个月。”“我翻翻,再说。”“好的。”小兰便去搬梯子,挪凳子,很快,就在顶楼上取出了一包文稿来。海玉心站在窗口上望了望,见没人,这才拉下纱帘,走到桌前,翻看起来。这部稿子,可实在是太长了,就是翻翻,也不能一个晚上翻完。小兰说:“海姐,万一他们明天早上就来,可怎么办?”海玉心正在翻第一章,恰巧是秦思华所口述过的内容……可现在看起来,与半年前听秦思华所说的,心情毕竟不一样了,她,不能不好好品味一下……爱国主义,真是最起码的觉悟要求么?秦思华那刻骨的詈骂,又一次响在她耳边。她感到屈辱,而又愤恨……连第一章,她都翻不下去了。小兰焦虑地说:“怎么办?”海玉心看住她,心中老大不忍:“这样吧,先放到我家,让我看完再说……”“对,我妈也是让我看完了,才……”小兰声调又低沉了,“才留下嘱托,去死的。”“先捆好吧。”海玉心淡然地说。由于要提着走很长一段路,文稿需认真叠好,捆紧才行。小兰把文稿十章十章地迭齐,而后合上去。当弄完一半时,当中掉出一张半硬半软的卡片来。海玉心把这份东西拾起,仔细看了看。原来,这是一份类似毕业证之类的东西,不过上面全部打印的英文。上头有着奇怪的印章,也是英文,还有一张照片,底下签了“秦思卿”几个字。另外,在证书底下,也有好几个人的签名。所落的日期,是一九五四年(X月)一日。因为是阿拉伯字,所以还辨认得出。月份是英文,海玉心倒还熟悉,是十月。这时,海玉心心中又怦怦乱跳起来,这可是一份什么样的证书呀?该不是特务用的吧?忙问小兰:“这是什么?”小兰看了看,说:“我看稿时,也问过妈妈,她说是一份什么委托书,中国已经没这一套了,所以,也没必要向我讲清,反正,留在稿子里,现在不拿出来,以后拿出来,会有用处的。”海玉心说:“我去查查字典,也许能弄清的。”她把“委托书”另外放开,就搁在桌面上,就忙着把文稿包扎起来。文稿扎好了,小兰说:“我看,这就走吧,夜长梦多,我只怕有什么变故。如今,一觉醒来,说不定就由革命变成了反革命,有工纠端枪站在你床边上……我心里总有个不好的预兆,快走吧。”“好。”海玉心把那份“委托书”顺便放进桌子的抽屉里,便同小兰一道,一人提着一边绳子,把那包文稿提了出门。她们没走大道,而是沿着海滨小路,穿过怪石嶙峋的礁滩,往海玉心的家走去。海家应该是绝对保险的,血统工人出身,祖宗几代查不出半点疤痂来,任何人不至于怀疑到他们家上面。小兰很是放心。“海姐,你认真看看。我妈说,一部稿子要看完了才有发言权。这可真是部好稿子呀,看完了,能叫你好几年也回味不尽……可别先看一点就下结论,人家那是二十年代动笔写的,历史就是那样,我不多讲,让你先看完,免得你说我给你搞先入之见……”小兰一路上这么说,说个喋喋不休。第九章放在海家,只随便搁在柜里就行了。海玉心的父母是不会多事的,两位忠厚老实的老码头工人了。而且,他们对女儿也放得下一百个心。喝了一杯茶,两人就打转了。谁知,只出去这么一个多钟头,回到小楼里,小楼里的世界就完全两样。远远,就听到里面什么在乱响,叫的叫,喊的喊,似乎在武斗。走近了,果然是里面打了起来,吕天和一些工纠,正与别的什么人打得不可开交。小兰认出,另外的人,是母亲单位的,早几天就在这小楼里转悠,也同样在打这幢小楼的主意。很明白,双方在争夺这幢小楼。小兰抱住海玉心,无声地哭了。她俩,都一时忘了那份委托书。里面,镜子碎了,床散了架,书桌断了腿,那些个洋娃娃、小猫、小狗,早变成了投掷的武器……化作了一地的白色瓷片,触目惊心,小兰想冲进去,让海玉心拉住了。“别去!”“可是……”“你能同他们讲什么道理么?”“可……也是。”那份委托书,也正是秦思华祖父--秦恩卿留给秦兴中--思华的父亲的那份遗嘱。这个过程,秦思华自然是无法知道的。他只知道那叠文稿,不知道文稿中夹有这么份东西。
而当时,连海玉心、小兰,也没完全意识到这是什么。的确,新中国建立以来,人们的财产意识已经淡漠到了冰点,什么遗嘱、遗产之类的术语,业已变得非常陌生。“文革”更视财产为罪恶,只要到任何一个村落,被抄家的总不乏其户。不少地方还举办了各式各样的展览会,展出的正是被抄来的一切,连西装,都当作一种剥削者的象征加以展览,至于“洋奴”等称呼则已是轻的了。与此同时,权力意识却恶性膨胀了,有了权就有了一切,不过,那些怀有权力意识的人当中,能把这遗嘱妥善保存下来,并留待几十多年后发挥作用的,不会很多。这号“有心人”顶多一两个,要不然,它便要被销毁掉了。那么,这个“有心人”骨子里潜藏的是什么,则发人深省了。也许,是儿时在帖子上描红,记下“XX欠几角几分”的积习,又从心底偶然地苏醒过来,吕天才没有像别人那么鄙夷这份遗嘱的存在--假如那位吴营人正是吕天的话。而委托书,则是理所当然落到了专案部门手中,也自然而然地让吕天所察觉。不妨设想那一刹那,强化的权力意识忽地退避三舍,心底潜藏的财产意识一下子抬了头,激起了一种更为强烈的攫取欲。权力与财产两样意识,是足可以使灵魂亢奋,不惜堕入地狱的。吕天也只是走了一条必然的路。秦思华的思考,已远离了诗的形象思维,进入了现实社会的逻辑过程。吕天(假定是他)持上那份委托书,上另一个世界去从事冒险、掠夺的生涯,倒是不失有先见之明!而他这种巧取豪夺,除开欺骗手段不说,不也早就包含有那种原始积累中不顾廉耻、不要道德,也无视法律的成份在内了吗?他骨子里渗透了那种绝不放弃蝇头小利的血液,在失去权力角逐的机会后,则百倍地沸腾了。假如他今天不千方百计利用义子的身份,去攫取全部财产,那才是怪事呢!如果说当日,他想得到海玉心的手段可谓是愚蠢、不自量力、利令智昏的话,那么,今天,他要得到秦思华的家业,则一定会阴险奸诈、老谋深算了。不过,他当日的手段也还是费了一番心机的。不可以几笔带过。秦思华是海玉心正式承办的第一个专案对象,这对于海玉心的政治前途来说,是举足轻重的头等要事。过去办案,不过是参加别的专案组一道,作点记录,整理一下材料罢了,至于归类、定性,完全由其他人来断定,自己不过照办就是了。可这一个,得自己提出定性结论--所谓自己提出,在这种历史情况下,也无非是按照领导的意图,使专案与意图相吻合罢了。善于办案者,无非是根据领导意图,凑上几部份材料,就是圆满结束了。可是,现在,在海玉心的这个专案里,秦思华曾出版的几部诗集,是唯一可靠的证据,纸写笔载,连本人也“供认不讳。”其他的问题,却因为陈玉烨之死,寻不到新的证据,批判时挂牌“特嫌”是可以的,定案时,“嫌疑”两个字就必须去掉……然而,几部诗集,海玉心反复看下来,却也不知如何定论为好。当然,小资情调,不问政治,是肯定的,个别文句,可能包含恶毒的攻击,但毕竟是诗,找不出直接的矛头所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