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纸条,秦思华的嘴巴咧了一下,哑然失笑了。“什么原因”?如今,批斗一个人,还需要什么原因么?而自己,原因还不够么?文化大革命这几年来整的材料,足足有两麻布袋了,--有什么办法呢?如今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这里还只得用麻布袋装材料,来不及做那么多的保险柜。连做人的权利也保不了险,还什么保险柜呢?而这些材料,随便抽一叠出来,就足可以组织几场批斗会了。对此,秦思华已看得很淡了,接到纸条的那个夜里,他仍睡得很香,很香。第二天,刚巧来了个剃头匠,给号子里的犯人理发。这是例规了,每两个月来一次。一个号子一个号子轮着理,得花上个半天。这楼上的犯人,可还有几十名呢。秦思华坐在椅子上,让剃头匠剃去长得很长了的头发,忽而,他动了动,也不顾剪子夹了头发,四周看了看,见没有人“陪同”--工纠们才懒得陪犯人剃头呢!便急忙从剃头匠手上夺过了剪子,就这么一下子,从脑门芯剃了下去,好好的一头黑发,当中给剥去了一大块,剃头匠诧异了:“你怎么搞的?弄个阴阳头么?”秦思华笑了,说:“不,我要剃光头。”剃头匠更惊异,说:“如今,那正式牢房里才剃光头,你们这还有出去的希望,出去后,一个光头多么难看!”“不,我们这比正式牢房不会好上多少的。至于剃光头,我自有道理。”秦思华苦笑了一下,用手抓住头发,做个批斗的样子,“快,给我剃光,他们来了,就剃不成了。”剃头匠明白了,他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加快了手脚,三下五除二,利利索索地给秦思华剃了个光头,末了,还用剃刀,象修胡子一样,把个光头刮了个干干净净,连点发脚也不留,远远看去,活像个大灯泡放光。剃完后,剃头匠却后悔了:“嗨,冬天了,你剃个光头可怎么过?”“没关系,晚上睡觉戴着帽子就是了。”
末了,工纠来了,专案组的人也来了,见到秦思华剃了个光溜溜的头,还发着青光,都不由自主地哄笑起来,连海玉心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一笑,把吕天也引来了,一见光头,他也忍不住大笑起来,可没多久,他便收敛了笑容,大声斥骂道:“剃光头干什么?”秦思华不知怎么回答,可是,理发匠慢条斯理地刷着剪子上的头发末,漫不经心地回答:“是我给剃的。刚才思想开了小差,一剪子推到脑壳顶上了,没办法,只好就汤下面,剃了个光头。”吕天无话可说了。秦思华虽说没掉头去看看剃头匠,可内心却不知该怎么感激好,原来,这个平日来后,总是板着一副脸、不太搭话的人,内心却蕴藏着这么深沉的感情。他,不过是很普通的老百姓,可是,正是在普通的老百姓中,才有真正的是非、功罪的标准。
秦思华只觉得心里溢起一股蜜样甜的暖流,浃骨沦肌……人们都走了,只剩下海玉心一个人还站在屋里,奇怪地看住他:“怎么剃个光头?”“这不更像囚犯,牛鬼蛇神嘛!”秦思华诙谐地说。“你也太自贱了!”海玉心把头一拧,走了出去,头都不回,很是生气。秦思华却让她骂愣了。这犯得上她生气么?有什么自贱不自贱的?人都让整到这般田地,莫非还不够下贱的么?秦思华早将不测、厄运,视如浮云、日影,甚至连生命、青春,也可以付诸大海的浪涛,人世间,难道还有比这更低下的人格么?成了犯人,可还有什么等级之别么?滑稽,可笑。第三天一早,铁门“咣当”地猛然打开了,两位戴了红袖筒的工纠身子一闪,守在囚室门口的两侧,全都像大庙里的金刚一般,板脸、立眉、竖眼、耸鼻。
而后,又有两位疾步抢入室内,分别掣住了秦思华的双肩,喝道:“站起来!”秦思华站了起来,让他们把双手抬起。于是,一根麻绳,从脖子上绕过来,七绕八绕,手被缠住了,扭到后头,又上了索,便完了。秦思华情知是批斗,却还忍不住,问了一句:“干什么?”“有你好看的!别罗嗦!”从来就是如此。把你押出去,决计不会预先告诉你去做什么,一路上,好叫你提心吊胆,而且还得叱骂几句:“老实点,不老实,自讨苦吃!”这些话,已经成了工纠与办案人员的职业语言了。不必说一路上的经历了,无非是推一下,撞一下,塞两个冷拳头,打一个绊脚罢了。行人们决计不会多事的,一方面,他们管不了,另一方面,他们也不会跟着看热闹,这些年月,街上那几个人路过,早已司空见惯了,不足以为奇。倒是光头,还不时惹起响声讪笑。终于,押运的敞车进了一家工厂,在大礼堂前停下了,此时,急骤的铃声响了,工人们离开了车间,从四面八方走上礼堂。革命大批判,可是压倒一切的中心任务,厂里的列车电站也停止了通电,工厂里全停产了。“把反动文人、特务分子秦思华揪上台来!”一声断喝,两位彪形大汉叉着秦思华的胳膊,像提着鸭子似的,一溜风地上了台,现在,是该示众了。
可是,站在秦思华身后的大汉,习惯地去抓头发时,却是滑溜溜的头皮,怎么也抓不住,抓了两下,他不耐烦了,索性给了秦思华下巴一拳,让秦思华的头往上仰了一下,算是“示众”了。秦思华寻思,也罢,也罢,痛这么一下,也免了老是揪头发的苦,长痛不如短痛。可他还没有想明白,立即,就挨了两脚,踢在脚关节后边,“扑”的一下,弄跪下了。也许,这算结束了……秦思华微微抬起头,想看看台下边的人,这个工厂,他当年曾来过多次,不少文艺积极分子同他非常要好,常让他改改诗,提提意见……当然,他仅保持同这些人业务上的来往,可感情上却仍是割裂不了的。他模糊地看到,有那么几位熟人,眼里闪着泪花,有一位,紧紧地抿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渐渐地,十多位文艺爱好者,全聚到台前了,有一位,还趁别人不注意,扔了一支烟到他跟前,可惜,他已经戒烟很久、很久了。这么一看,头不知不觉地抬得更高了。这下子,却招祸了。有一只手往他头上一按,按得颇有点痛,不过,总归没揪头发痛,还好……没一会儿,他头又微微抬高了,那只手又按了下来……这时,他只专注于看人,以及抵抗手的重压,根本没听到批判的人说了些什么,到后来,他头抬得更高了,因为台下有人向他做手势,以一只手板包住一个拳头,不知是什么意思,也许是说,我们的心还是像过去一样保持下来,不会变的。没想到,这下子,可不是按头了,后面那人骂了他一声不老实,把头往下压,一直压到地板上,待到他头略微一动,又往下“压”了--这下子,可不能说是压了,头“砰”地碰到了地板上,痛不可当!原来,押他的人,见没头发可揪,气了,一时性起,竟压住他脑袋,一股劲地往地板上撞:“砰……
砰……砰!”一连就是十几、二十下,这下子,秦思华才得知自己失算,剃了个光头,原来并没有用处,相反,弄巧成拙,脑袋更加被撞得厉害了。揪头发,不过是头皮痛,可这一撞地板,连骨头也痛了起来,没多久,头上就起了十几个“高楼”,有的撞破了,血流了出来,地板上血迹斑斑。眼里直冒金花,耳朵里嗡嗡、轰轰地响了起来,整个天地都在旋转、震荡,一忽儿,眼前便是一片鲜红、是额际的鲜血漫了下来,越过双眉,从眼角渗入了。
两只手被绑住了,不能挪至前面揩一下,只好让血自己乱流……早知道这样,不如留下头发,多揪几下倒罢了,现在,不单是长痛,回去后,伤口还不知有多久才能愈合,痛的时间,比揪头发的时间要长得多了;没多久,口里也一股股的苦水冒了上来,直想吐……也许,下地狱都会比这舒服一点,不消说腿早跪破了裤筒与皮了……现在,他得一下一下地数着头碰的次数,好叫时间走得快一点……在一片浑沌以及痛苦之中,他却隐隐约约听到了批判者、市文教组军代表吕天那最慷慨激昂的一段话,对于他来说,这些话,都仿佛是在天外飞来的,那么遥远、又那么突然:“……秦思华,不仅是个反革命的黑诗人,特务分子,而且是个大吸血鬼、老牌的剥削者,他每个毛孔里,都注满了劳动者的鲜血与汗水,最近,我们查明,秦思华在海外,是一位大庄园主大资本家,罪恶累累,馨竹难书……”秦思华愕然了,如何自己骤然又变成了“大地主大资本家”呢?
回国时,自己不过十余岁,这“大庄园主大资本家”又如何当上的呢?简直莫名其妙!他倔强地抬起头,要看看吕天是怎样厚颜无耻地散布这满口谎言的。这回,倒没把他的头往下撞,也许是工纠的手已弄累了,可没多久,就听到吕天在吆喝:“秦思华,你将这么重大的历史问题隐瞒了整整十多年,是什么居心?”这下子,秦思华的耳朵被揪住了(这也是没有头发所招至的后果),使头拧向了吕天的一方,显然,是让他回答问题。他睁大眼睛看住了吕天,说:“我不知道有什么重大的历史问题。”吕天火了,把讲台一拍:“这家伙,死不老实,我们有铁的证据!”秦思华说:“那你就拿出来吧!”吕天打开了一个夹子,从里面掏出一份似毕业证书一般的东西,高高举过头:“请大家看看,这就是证据!证据!这上面标明了,秦思华有多少动产与不动产……呃,这份东西的标题叫‘现在的权力’,呃,这就是他秦思华现在所具有的财产、权势,等等……”尽管吕天对外文一窍不通,可为了把秦思华整倒,以炫耀他挖出了一个阶级敌人的伟大功绩,他在陈玉烨家中翻出了这份东西后,还不惜花费了功夫,查阅了字典,本来“pyesent”在这里是当作“委托书”解,全义即是“授权书”,就是委托律师办理某项事务的文件,可“pyesent”一词,吕天只查出一个“现在的”解释,就把字典合上,再查出“of”是“的”“power”是力量、权力的意思,于是乎,他便得出了“现在的权力”的译文,堂而皇之在大会上宣告了。由于这里海外归国的华侨不少,懂英文的更不少,所以一听,他们便明白了,会场里,顿时哗然,都忍不住了,捂住嘴也控制不住……秦思华也明白过来,知道这是一份“授权书”,可是,他从来也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感到更是奇怪……是呵,连父亲也不曾对他讲过有这么一件事……吕天却不顾台下的笑声,一本正经地说:“在我们这里,大家知道,上了一千光洋,就是划的资本家,超过十五亩田,就是划的地主,而他这里的动产与不动产,远远都超过了这两个数字,所以,我宣布,秦思华,是漏划的大地主大资本家,是个地地道道的、凶残恶煞的阶级敌人……我们查明了他的阶级根源、历史根源,对于他利用诗歌反党,从事特务活动的问题就不难解释了……”秦思华对他的一千块大洋,十五亩地虽不甚了了,可是,他也听说,在北方,地多人少的,一家三十亩,也还只算贫农;在大城市,要上万元光洋,才够资本家……且不说国外了,人家实现了农业机械化,一家人,要管上千亩甚至上万亩地,照这么划成份,所有搞农业的,一个不剩,都可以划上大地主大资本家了……愚昧、落后、无知……,却统统披上了革命的袈裟,冠冕堂皇地登上了舞台,要横行无忌了!尽管如此,他也仍旧不曾知道有这么一份授权书,不知道这授权书里载明了有多少动产与不动产,他是两袖清风,更是有所失,在离开侨居的异国时,他还失去了自己亲爱的母亲,在那苍茫浩渺的大海里,失去了生他养他的母亲,一个善良的慈爱的母亲……吕天又猛地拍了桌子,这下子,连麦克风也给震掉落地,发出骇人的音响,打断了秦思华的思索:“你交代,这份什么‘权力’,里面有多少劳动人民的血汗……”“我没见过这份东西!”秦思华说。
“那么,你在海外有多少财产?--你可要老实一点,这里面记载得一点不漏!”吕天咄咄逼人地走近了秦思华。秦思华冷眼看住他,说:“我祖父在那里,以后就失去了联系,我回国时,不过十几岁,十几岁,我又没收过租,又没得过利息,不知道怎么当的地主资本家……”台下,又有人嘻笑起来。吕天有点恼了,只好问:“那么,你祖父是干什么的?”“他是位作家,过去猪崽、苦力、帮工什么都干过。后来,是靠卖文为生。”“胡说八道!他是位反动文人,跟你一个样!专门写反革命的文章……”“不对!他热爱祖国,他的作品中,充满了爱国主义精神……”“屁话!爱国主义?什么爱国主义?蒋介石也标榜他的爱国主义呢!你们这是反动的爱国主义……”吕天振振有词。“什么?还有反动的爱国主义?这可是你的发明?”秦思华也不顾一切,就在台上,跪着,反问了起来。
吕天怔住了,老半天,才说:“你这是攻击!攻击!四卷雄文中就批判过希特勒的爱国主义、墨索里尼的爱国主义……”“那不是爱国主义,是法西斯主义!”恰巧,秦思华说完这一段话,头部一个血痂,因为激动而裂开了,血从眉际、额头间漫了下来,一脸血糊糊的……他一说“法西斯”,血一流,台下就骚动起来了,人们把“法西斯”同他受到的折磨联系到了一起……偏偏吕天有这么蠢,自己给自己戴上帽子,大骂了起来:“听,他还攻击我们是法西斯,好大的狗胆?反动派才搞法西斯,我们这是无产阶级专政!全面专政!”他这番解释,更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弄得台下议论纷纷,会场乱了起来。他这番话,却无形中给押住秦思华的工纠示了意,只见两位工纠,争着把手压向秦思华的脑袋。
两人一用力,秦思华的脑壳重重地撞向了地板,那水泥地板,发出头骨破裂的浊音,颇有点惊心动魄。就在工纠的“试试吧,这就叫全面专政”的嚎叫声中,秦思华只觉得眼前火光一溅,立即,又归于一片黑暗与昏沉之中,一切,都化作了无所不在的黑墙,又若虚无……台下的人看到,秦思华头仰了一下,便沉重地垂了下去,整个身躯,也随着头倒了下去,他扑倒在台上的水泥地板上,顿时,洒下了一大滩血,红了地板,红了衣襟,红了所有在场的工人的双眼!会,就这么结束了。待到所有的人离开了会场,包括秦思华也让人抬走之后,在会场的一角,还剩下一个人。他走到台前,看看地上一滩还不曾干掉的血迹,不禁失声哭了出来。他,就是那位理发匠。他好不懊悔呀,给秦思华剃了个光头,结果,却……头,仍像孙悟空戴了紧箍一样发痛,偏偏唐僧还要念那个咒,真叫人受不了,他想叫,可嘴巴似乎也给箍住了,怎么也张不开……人,又好似在汪洋大海里漂荡,当年,在归国的途中,就遇到了一场大风浪,他从床上滚到了地下,刚站起来,又重重地摔到了床上。
幸好,来接他的许北望,还习惯于这种风浪中过日子,走过来,扶住了他,把他固定在了床架上面,不再乱滚乱摔了……可是,行李柜的门也撞开了,祖父那一大叠文稿滑了出来,完了,这么一摔,准会落到风浪里去,打湿了,就会把字化掉了,别成了唐僧取来的经书,到处乱晾,收起来,连个先后都分不出了……可自己固定在床上,怎么也动弹不了。还好,许北望又来了,见这一紧急情况,便扑了过去,抱住了书稿,人却摔倒在舱板上,很快,他又手脚利索地站了起来,把书稿收进柜里,又把柜子落了锁,一切,都安全了。书稿,两百多万字的书稿,从风浪里把你救出,可你,如今又在何处?那份授权书,又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会不会与书稿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