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漠之恋·蔚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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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为何吕天只字不提这部书稿了呢?也许,授权书对于他来说,比书稿远远重要得多。可是,对于自己来说,书稿比什么都更可贵……是的,当年,许北望把父子两人送到吴江飞的住宅时,就是这么慎重地交代的:“小吴,一家人全交给你了,这是小秦,还只十多岁,你就收下个小弟弟……还有一部稿子,这可是一颗心哪。”“我收下了,可是,我把他们却送上了死路,思华,你醒醒吧!不能再把你也毁灭了呀……”耳边,仿佛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呀,吴江飞收留下父子两人后,是说了一段话,一段感人肺腑的话,可是,并不是这么一段话呀,他是说:“祖国的人民盼你们呀!几十年来,我们让三座大山压得透不过气,让战火烧得满目疮痍,正盼望着你们早日回来,一同来医治战争的创伤,一同来创建人民的新国家……”秦思华感到奇怪了,他使劲地撑开了眼皮,上边,还搭下一线纱布,可是,眼前,却分明有个人,听声音,是吴江飞,可样子,又不大像……眼皮又无力地阖上了。又是吴江飞的声音:“我收下的是什么?是珍宝呀!人类科学艺术的瑰宝呀!可是,现在,现在却把他们扔到了什么地方?这里,囚室,社会的垃圾桶,生活的最底层……在这里,我又一次收下了你,收下了你……可我们的命运,却已经如此地相似了!”秦思华终于睁大了眼睛,仔细地辩认出了吴江飞,是的,是他,虽然苍老了,可脸上仍有辛酸的笑,唇边仍咬住一痕冷蔑的纹,可是,这是在香港,那十多年前的相遇么?

生命,就这么超于时间而流驰、回溯及延续么?他伸手抓住了吴江飞那粗糙的手,不知不觉地说:“吴大哥,我回来了;请对祖国说一声,我回来了,就不会离开的……”吴江飞眼一酸,泪如断线的珠子:“挚爱祖国的心,是永远不会苍老的……”忽然,秦思华才明白什么,使劲地问道:“老吴,怎么,他们也把你抓到这里来了?”吴江飞看了四周囚壁,说:“是呀,他们还特意把我同你关到了一起,可不知什么用心……

我早几天已来了,今天,才转到这个囚室……”正在这时,在那昏沉沉的窗外,那大海与苍天之际,神秘的小提琴声又奏响了。琴声,仿佛知道今天秦思华悲惨的遭遇,也知道现在秦思华与吴江飞这血与泪水的重逢,变得那么凄然、沉重……然而,没多久,琴声又转化为悲愤与激越,仿佛有一只守卫在高树上的孤雁,在发现灾难逼近时,拼出全身的力气,一直喊出血来,这是血的呼喊!它要喊醒全体沉睡的雁群,把大写的“人”字,写上神圣不可亵渎的蓝天!人,这是崇高的字眼!然而,它又太抽象了,抽象得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宗法观念中,成了虚无。于是,人的权利、人的尊严,也统统没有了位置。唯有上,君权神授,余下的只是工具、奴隶、鬼!连孟德斯鸠也指出过,在民主政治、共和政体之下,人人都是平等的;而在专制政体之下,人人也都是平等的。前者的平等是因为每一个人“什么都是”,后者的人人平等是因为每一个人“什么都不是”。那批判台上,秦思华自然“什么都不是”,可以被任意蹂躏;而蹂躏他的,莫非也是人么?

难道不也成了禽兽,成了绞杀机器,因而也仍“什么都不是”!经历过那段非常岁月的幸存者,之所以一再发出人道主义的呼吁,则是不难理解的,遗憾的是,有人可以纵容掠夺、欺骗等资本原始积累的各种手段的出现,却不允许这并不仅仅属于资产阶级启蒙时期口号出现,或者把它仅仅局限于道德范畴,其将会招至什么呢?秦思华近年的诗作,就被人冠以这个头衔,因而遭到了种种非议。在这次得到遗产继承权之后,有人则因为这种非议,愤而要他“出去”,何必仍在这里受窝囊气……而龙副书记似乎也认为他将奔那笔家业而去,从而委婉地劝说他“把一部分折算回来,到自己家乡投资”,完全把他当作已在海外定居的大股东了……在龙副书记而言,这绝不是讽刺、侮辱,而是认为理所当然,不去,才是傻瓜呢,多少人就这么一去不回了。秦思华当时没在意,可后来想起这一段话,却仍感到莫大的屈辱。他是诗人,不是大老板;到哪也仍旧是个中国--人!是人,就得顶天立地,并不依靠金钱来实现自我价值。他真要给姓龙的写一封信,假如要让他来投资的话,是否可以先在权利的台子上,立下一个被削光头、惨遭摧残的塑像,以唤起家乡人们对人的价值、人的尊严的觉醒。是呀,直到今天,他秦思华仍未在这片土地上复归为人!自然,这将要为姓龙的视作荒谬,当作戏言,甚至怀疑他是否有精神病……甚至会嘻笑道:

“嘻嘻,诗人总归得有点不正常,成了一般正常人,怎么写得出诗?要正常,他也不会去趴古墓寻灵感的--这个提议,不过是一首诗,是写在纸上让人看的。”是的,他会这么说的,会这么“处理”掉的,绝不会认真。但对那授权书--总算在记忆中寻出它的影子,虽说还不知来龙去脉,无论是昨日还是今天,他都是认真的,盯住了不放!昨天,横加罪名;今天,却索取“投资”。他秦思华将怎么“投资”呢?海玉心也参加了对秦思华的批斗会。她是被临时通知去的。会场上的一切,她全都看到了,当秦思华昏倒后,她一侧脸,便同第一批退出会场的工人走了。小兰在会场上就找到了她,不过,不是在主席台上,而是在主席台下。海玉心历来不愿意坐在主席台上出风头,吕天这次也没叫她上主席台,而是把她安排在台下,离主席台不远的地方。那里,有这个厂里被管制的“四类分子”十几个人。挂名是让海玉心协助厂里工纠观察这些四类分子受教育的情况,其实……海玉心心里是明白的,自从拒绝了龙副主任的无理要求后,处境没有立即改变,但也岌岌可危了,这个位置是安排得十分巧妙的。小兰可没顾这么多,一找到海玉心,她就一屁股坐在海玉心与四类分子当中隔开的那个空位子上面,把海玉心同那些人连在一起了,分不清“敌我”了,当中的“鸿沟”,就这么让小兰填上了。

更为甚者,小兰居然从口袋里掏出烟来,“啪”的一下,打着了打火机,大模大样地抽了起来,还问海玉心抽不抽,海玉心很是吃惊,问道:“你怎么抽起烟来了?”“我怎么不能抽烟?”小兰竟这么反问。海玉心怔住了,半晌,才说:“可你是女的。”“女的就不能抽烟了么?”小兰又反问道。海玉心不知怎么说好。小兰却自己叹了一口气,说:“是呵,女的抽烟,人家就看不惯,背后,甚至当面就要指手划脚,电影中女的反面人物,也得叼一支烟。可是,男的呢?男的抽烟,倒是一种抬高身价、显示风度、甩出派头的正经事,不抽烟的男的,却要当作傻虾。这公平么?就因为不公平,我才要抽给他们看看,让他们看不惯!我生来,就得让人看不惯……不过,你放心,我不是真正要抽烟的……”说罢,她把烟往上扔去,又接住,连续几下,瞅个机会,把整整一把烟,塞到坐在她右边的“牛鬼蛇神”口袋里了。那位“牛鬼蛇神”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又不动声色了。海玉心一个人看在眼里。待她同小兰两人一道走出会场之后,她才责备道:“小兰,你怎能把烟给……”“不该给那些乌龟王八么?”小兰冷冷地说。“他们毕竟是有问题的人。”“玉心姐,你还这么认为么?如果有一天,你同他们关到了一起--我很担心,你免不了会有这么一天的,那时,难道你也会认为自己有问题么?”小兰问得很直,很尖锐,海玉心愣住了,扶住了路边一株小叶桉,纷纷的叶片,拂过她那失去血色的脸庞,她感到浑身无力,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可小兰还在激愤地说着,全然不顾周围瞠瞠的目光:“反过来,我倒要说,讲不定,人世间真正的好人,最正派、最有用的好人,倒在这帮牛鬼蛇神当中!这里,有原来厂里的书记,厂里的总工程师,厂里的工会主席……”海玉心黯然了,当年,作为红卫兵,她也曾揪过这些人,不过,那时群众组织,顶多把这些人叫来写个什么材料或证明,末了,还让他们回家。

可在刮十二级台风时,这些人给名正言顺地关了起来,被关的人,还包括当日的红卫兵头头,彼此居然在变相的牢房中达到了谅解。当时,一帆风顺的海玉心,不理解头头们的心理,认为他们向走资派们“投降”了,可现在,连小兰都这么说……将心比心,如果自己也有这么一天呢?天知道呀!忽然间,小兰又莫名其妙地“咯咯”直笑,不知道她想的是什么,笑得把树枝儿乱摇,最后才说:“玉心姐,我倒想领你去看看那些真正的乌龟王八!”“什么乌龟王八?”海玉心诧异了。“真的,不骗你,我可不是指人哪!”小兰比比划划,做出个乌龟样子。“上水产公司么?我早见过了。”“不,这次,我又有了新发现,人世间最奇怪的乌龟王八,同你见的,一样,又不一样。”小兰居然卖起关子。听小兰说得这么玄乎,海玉心便笑了笑,说:“好吧,我看你出的什么鬼?”“出鬼的可不是我,是别人,得了,我说不清,你看了就明白。”小兰拉着海玉心,似乎像是飞地跑着,跑向她们厂里的一个小食堂。这么一个几十人的工厂,在厂部里特设有一个小食堂,外面,是蓝白色的粉墙,整洁、素雅。上方,是一色的大红片瓦,也很大方。当年,过三年困难时期,考虑到一些专业人员用脑操劳过度,曾发给过一些专用餐票,可以在这食堂里吃到豆制品之类,避免水肿。苦日子过后,这个小食堂自然而然地取消了,变成了机关的托儿所,给孩子们开餐。“现在,小食堂变了高级食堂了!反正,如今上班也没多少事干,孩子也用不着上托儿所,这小食堂就空下来了,让新少爷们受用!”小兰路上这么介绍。

到了小食堂边上,小兰把海玉心的衣襟一拉,没有从正门进,而是绕到围墙后边了。在那里,有一个后门,是掩着的,轻轻一推,便开了,小兰嘻嘻一笑,说:“马上,你就可以看到一样古怪事!”小兰蹑手蹑脚往里走,海玉心纳闷极了,真不知道小兰要出什么鬼名堂,跟在后头,寸步不拉。终于,小兰把她领到后院一个小池子边上,小声地说:“快来看,真稀奇呀!”海玉心往里看,原来,这个池子是干的,没有水,里面,有各色各样的爬行类,有乌龟,大小不等;有水鱼,也个头不同。“这有什么稀奇的?”海玉心莫名其妙。“你看呀,你看呀!”小兰还不住地说。海玉心更纳闷了,这有什么看头呢?可她还是仔细地往里面看去,开始,倒确实看不出名堂,慢慢地,她终于发现了,这些乌龟和水鱼,背壳上都钻了一个小洞,上面穿过一根细铁丝,细铁丝上,正拖着一块小型塑料牌子,塑料牌子上,写着一些字。由于远,却看不大清楚。“这下子看清了吧?”小兰见海玉心不哼声了便问道。“可牌子上写的什么?”海玉心问。“你猜猜,会猜到的。”海玉心说。海玉心想了想,说:“大概是它们各自的重量和价钱吧。”小兰“扑哧”一笑,说:“也可以这么说,不过,你还是没猜准。”海玉心又想了想,摇了摇头,说:“我怎么也猜不出了。

这乌龟王八身上,还能有什么可写的?”“哼,你就猜不着了吧,这上面写的是它们的名字,还有官衔。”小兰咬住嘴唇,极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来。海玉心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什么?这乌龟王八还有名字和官衔?开玩笑!”“不,如今不正是乌龟王八升了官么?怎么能没官衔?这完全是合情合理的事,一想就明白了……”小兰笑出声后,又马上变得一本正经,“你不信么?”海玉心仍茫然地摇摇头。“不信,我抓一个给你看看,牌子上可写得一清二楚的,白底黑字,我决不撒谎!”说完,小兰就爬上了小池围子,往里一跳,海玉心急了,喊道:“哎呀,它们咬人的!”可小兰一点也不慌,跳了下去,三脚两脚踢出个立足地来--她把旁边几只乌龟水鱼全踢开了,其它的要爬近,也得一段时间,所以怎么也咬不着她。而后,她弯下腰,把手可企及的乌龟、水鱼背上挂的牌子翻了翻,大概是有所选择吧,终于,她提起了一只,朗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