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位,叫丁副主任!”说罢,她便把这只乌龟往水池外一扔,扔到了外面地上,海玉心蹲下来,低头去看,果然,乌龟上穿的牌子上,端端正正地写上“丁副主任”四个字。牌子还不小呢,有半只手板大,在池里,也许是翻过去了,看不到字。“看,这一位呀,就叫钱主任,还高一级呢,所以个头就大一点。”小兰说。又一只乌龟摔了过来。海玉心俯身去看,果然不错。“哈哈,这位就叫吕代表!他刚还在开会,不知怎么一下子变到这里来了!”小兰大笑了起来,又扔出一只水鱼。海玉心去看,“吕天军代表”五个字,都写得毕恭毕敬,她也禁不住哑然失笑了。这只水鱼,摔了一下,脑袋、尾巴和四肢全缩了进去,过了一阵,头才露出一点点,那鼻孔大的小眼睛不安地往四周瞧着,大概认为安全了,便把它那蛇一样丑陋的脑袋全伸了出来,蹒跚地爬开了。“瞧,你们的龙副主任也来了!这是市里的副主任,当然更加大腹便便了!”小兰扔过了一只有十多斤重的水鱼。
水鱼摔在地上,太重了,半天也没动。海玉心已无心看了,站了起来,叫道:“小兰,别扔了,快出来吧。”小兰站了起来,苦笑了一下,说:“你看,我没骗你吧,它们可都有名字与官衔哪!”她跳上了池围子,又说:“这,还是几个工人看见了,拿到厂里开玩笑说开了,今天,正好让你来验证一下。”海玉心似乎有点明白,却仍禁不住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很简单,不过,仔细想想,却也不简单。”小兰咽了咽口水,正色道:“简单,是说这些牌子的意思很明白,写了龙副主任的,就是归龙副主任拿回家的,写了吕代表的,就归吕代表拿去弄了吃。你忘了么?前些日子,吕代表还在他宿舍里,点起煤油炉子在烧猪脚吃,他床底下,还堆满了酒瓶子,市里一开宴会,酒烟总归有余,剩下的,还不是他们几位头头分了,反正吃‘人民公社’的。唉,这个共产主义的名称,现在却赋有了崭新的意义,也没想到吧。这些,够简单的了。”
“那么,不简单的呢?”海玉心问。“不简单的?唉,我先问你,如今,在街上,市场里,你能买到这号东西么?”“买不到。”海玉心若有所思。“不单这个,连鸡蛋、猪肉,这些常常食用的荤类,你也难得买到,国家限购,黑市价又高得吓人,比文化革命前贵了好几倍。一是少,二是贵,这究竟是怎么造成的?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现象?”海玉心摇摇头,不知怎么回答。“中国人,还是昨天一样的中国人。所需要的,也与昨天一样,可是,每个人分的,就不一样了……记得么?我们在文化革命中批过一位干部,说他有好几次用小车去接自己的儿子下火车回家。可现在呢?何止是几次?甚至用不着官少爷开口,小车自己就来了。那时,市委机关放电影,书记也得掏钱给家属买票,可现在呢?送票上门,不仅家属有了,连他的七姑十八姨全都有了票,一送就十几张,合个四、五块钱,倒还不算多……至于这些乌龟王八,是我们厂派专车去采购的,花了不少功夫,一回来,哪摊得到职工们吃?早分掉了,给挂了牌子。海玉心默默无言。小兰一开了话闸,就讲个没完:“可现在,真正又有几个人在为国家创造财富呢?靠这几个人创造出来,也远不够这一小撮特权人物挥霍!我家的房子怎么被充公的?充公后又归了谁?
如今这个‘公’字,却变成了那几个大人物的代名词了!今天,台上斗的,不恰巧是还为人民创造了精神财富的人么?他的诗集,在国外还流行着;可斗他的,却为我们的国家干了些什么?我真想问一句,他们,究竟要把中国变成什么样子?”海玉心一惊,她猛地想起,早一晌,她也曾听人这么说过,可那个人,却是个囚犯,而面前的小兰,同是自己的朋友。他们,为什么不约而同地提出了这么一个问题。是的,这一句话,充满了爱国主义精神!可是,吕天刚才不还在会上讲,也有蒋介石的爱国主义么?这里,究竟有几种爱国主义?难道会有人不愿意祖国富强起来么?可这些年来,确实,我们的国家,在变成什么样呢?
小兰一搭她的肩膀,说:“走吧,不必在这里生闷气了。”两人一道走出了小食堂的后门,海玉心问:“你怎么不把那些乌龟扔回到池里去?”小兰正反手掩门,听她这么一说,倒不掩门了,而且掉转身子往里走去。可她进去后,不但没把池外的往池里扔,相反,又跳到池子里,一个劲地把所有乌龟、水鱼全扔了出来,几分钟功夫,围墙里爬开了上百只丑类,有好几十只,正向后门进发呢!海玉心慌了:“小兰,小兰,你要干什么?”小兰一口气把所有的乌龟、水鱼扔出来后,才站了起来,笑嘻嘻地说:“玉心姐,我要让它们都丢丢丑!”说罢,她跳出池子,把一部分乌龟水鱼往敞开的后门赶去,并且逗趣地说:“主任们、副主任们,今天,该让你们挂牌子去游街了!可别专抓了别人去批斗!”
片刻,她便跳出门外,拉了海玉心,说:“快跑吧,待会儿,会有好戏唱,只要它们上了街……嗬嗬!”海玉心哭笑不得:“真有你的!”只好跟着小兰快跑了……是得跑快一点,尽管乌龟水鱼爬得不快,可也怕遇上食堂里的人呀!小兰把海玉心领到车间里。这是一个造电缆的车间,可机子全部停转了。离下班还有一个多小时,就没几个人了,一问,说开批判会后,列车电站就没通电了,反正也知道没几个人上班,而且批判会后,人们也大都不会上车间了。海玉心听路边一个人说:“今天,多亏那个犯人昏倒了,少开了两个钟头会,回去还做得五百斤藕煤。”到了车间,只见几位女工,正抱着小孩往外走。小兰说,她们是带着小孩来上班的,反正开机的时间不多,带到车间里没人管,也没什么危险。刚才开批判会,纪律倒比上班严,不准带小孩上会场,所以她们把孩子关在车间里,有的,是绑在座位上再去开会的,现在,得把孩子接回家,开炉门,烧晚饭了。“没托儿所么?”刚问,海玉心就发觉自己问的是多余的,刚才去的那小食堂,原来不就是托儿所么?现在却早已给占了。这么大一个工厂,冷冷清清,听不到机器运转的声音,也听不到工人们的笑语。似乎所有的机械,全都成了死铁;
所有的活人,也全变成了哑巴--不,他们已大都下班走了,在厂里,唤不起多少热情与笑声来……海玉心感到心头异样的沉重,她记起了,即算在六六、六七年,那最动乱的日子里,工厂里还有不少人坚持上班,可现在,人们的积极性哪去了?小兰也痛心地说:“我们厂,已经吃了国家三年的贷款了!”“长久以往,还会有贷款吃么?”海玉心不由自主地反问道。“有点才能的人,挨整去了;不学无术之士,如今高官厚禄,就拿我们厂一位副主任,有人找他批点毛边余料,他大笔一挥,就是茅台三十斤……他还真不懂得什么叫毛边余料呢!厂里净出废品,外销没出路,还不是干吃贷款,又不叫老工程师来解决这些问题……”这下子,连海玉心自己心里也发出了问题:是呀,他们要把祖国变成什么样?两人慢吞吞地喝了几口开水,便往外走,小兰留海玉心吃晚饭,海玉心执意不肯。小兰见她心事重重的,也没有勉强,便陪她出厂了。出厂没多久,便路过小食堂侧一条路,这时,这条路上可热闹了!不少拿着饭盒的工人,用调羹敲着饭盒在吆喝着:“让路让路,龙副主任来了!”“闪开闪开,钱主任驾到!”海玉心一看,原来是小兰放出来的乌龟水鱼,全跑到大路上来了,那简直是横行无忌了,电瓶车开过,也生怕压了它们,只得小心地绕着圈子走。可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去把这些丑类收捡起来。小兰抱住海玉心,笑得眼泪鼻涕全出来了,海玉心也笑了,不过,她的笑,并不象小兰那么开心,而是凄苦的、痛楚的……思华:没想到今生今世还能得到你的消息,我即算就死,也可以瞑目了。
--这是海玉心的来信,一见到信,秦思华简直要疯了。他太兴奋了。心里似有什么要释放出来,一跃总得有几丈高。然而,一看到第一句话,他心便一下子往下沉了。何以要提到死呢?显然,她面临有什么威胁。于是,便急急忙忙地往下看。这次,再到你母亲那里,她立即就把你的消息告诉了我,还把报刊上的文章让我看了。哦,你这个行吟诗人,一颗心仍那么漂泊不定么?读到这些报道,我掉泪了,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会趴在古墓上过夜--这世上,你还是不乏知音的,至少,海外就有我一个。可是,我祈求你今后不必这样,夜寒是会伤筋骨的,你已经被摧残得够惨的了,再这么下去,会折阳寿的。你应该活得比那些凶手们更长久,不应该让他们幸乐祸。谁笑到最后,谁就笑得是最好!你母亲已经很苍老了,还在惨淡经营,不知怎的,我感到她很是可怜,没有一点感情寄托,只有谈到你时,她那昏黄的眼神中才闪出几点火花。这么些年,她孑然一身,无依无靠……
她待我很好,也许你已对她说了些什么。然而,我……不配,我不如你说的那么好,我不再是你最后见到的那个海玉心了。我之所以仍在打听你的消息,也只是让良心找到一个庇荫地。知道你活着,我的心也就满足了,我别无他求--其实,我还不该写这封信。
她这是暗示什么呢?莫非吴营人来信诽谤她的话竟全是事实,不可能……不,不,在海外那么多年,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一个无论多纯真的女子,也难免不被扭曲、毒化,这,也许是不可以苛求的。只要她找来了,一切都是可以谅解的,真的,理解了也就不存在苛求,她毕竟是找来了。秦思华想,我决不责怪她什么。因为有可能发生的一切,皆是因为她为了自己作出的牺牲……第十一章我该讲讲我这些年的经历。太复杂了,也不知从何讲起。还是按时间顺序来讲吧。我尽可能用最简炼的语言说出一切。
自从在你身边发生那件不幸的事后,我也被批斗了一轮,而后,他们就把我流放到了一个僻远的小岛上。那小岛,只有几户人家,与外界没有多少联系,更没有邮路,要与外面通信,是绝无可能的,何况我又被视作了异类分子呢。在那里,我渡过了漫长的五、六个年头。孤独,是最能吞噬人的良知的。我终于理解,被封在瓶子里的魔鬼,为何开始立誓要报答拯救他的人,可时间一久,却又把誓言颠倒过去,甚至要伤害救他的人了。五、六年后,我变了一个仇恨一切、无论对谁都不能宽容的冷血动物,也差点忘记了你。也就是一次海啸,把整个小岛吞没了,我也认为自己末日来临,仓惶中抱住了一根大梁,任海流把我送到任何地方--冥府抑或异乡。小岛后来我还去过一次,但上面已经没有一个人了,所有人都蒙难了,惟有我这个异类分子却还活着。是一条海轮救了我,那已在遥远的南中国海的另一端了。命中注定我有两次劫难,现在大概还有第三次……先不说这个。救我的海轮,却是已经“沉没”了的。同我一样,早就该在世上注销了“户口”。因为它服役多年,老板已认为这过时了,加上在保险公司保了险,老板便派它上有可能发生海啸的地方,让它一举沉没--这就是说,如果自然不足以毁掉它,就得用人为的办法。所以,船上只有两个人,他们便是执行这一任务的。我被救上船后,听到他们讲起这一毁船计划。我已在海水中漂荡了不知多少昼夜,没想到又将要再漂荡,我受不了。因为出于对人的恶意,我决计要狠狠报复那位老板船主。他报了保险,船一沉,他可以获得大笔保险金,又可以重新购置一条更新的海轮。想得真美。于是,我千方百计阻止了那两人炸沉海轮,驱使他们把船仍开回了原地。那已是南太平洋一个岛国上。船主自然是倒了大霉,保险公司对我们三人则感激涕零。为我们三人谋了一个更好的职业。
但是,几年间,那两位都莫名其妙地死去了,说是被暗算,又查不出证据。我恐慌了,很快就辞了在保险公司的工作,凭借一笔优厚的资金,便又开始了流浪生涯……从大洋洲,又从南亚,到了西欧,走遍整个世界,几乎什么职业做当过,家庭教师、公务员、钢琴师--记得么,我对你说过,我的钢琴弹得还好些,比拉小提琴强多了……但终于,我厌倦了一切。一个弱女子在世上是难以立足的,而我,有过两次劫难的洗礼,早就不那么柔弱无能。但是,我虽然一切如意,却也厌倦了一切。每干一项工作,我干过一年,便不辞而别,一切置之脑后,不管有什么后果。我简直是在同一切人闹恶作剧,有时,无意中听到我离后的家庭、机关、乐队……怎么闹得一团糟,我反而会感到快意。我已冷酷到了这个地步。在一个侨商家中当中文教师时,男主人想对我图谋不轨,结果我走后,还给女主人写了一封信,恣意地泻染了一番,后来怎样,可想而知,谁叫他自作自受!他本来就是贪图女方的财产才结合的,没有爱情,可我也决不是他感情的猎物。生活待我冷峻,我待生活也不客气。这已不是你的海玉心了。不,不,你再冷酷,我还是可以理解你,因为生活比你这个多情、温柔的女子还要冷酷,相比之下,你仍旧有你的温热……秦思华攥紧了信纸,你不过是在维护你的尊严,你的人格,你的独立--无论任何反抗手段都是可以允许的,以善抗恶,只会一败涂地,惟有以恶抗恶!何况你并不曾泯灭自己的人性--你把这一切写了出来,恰巧证明你内心仍有一个善的准则。后来,我在一条远洋轮上谋到了一个差使。那船主,恰巧便是那位曾妄图向保险公司索赔的老板。他自然是知道我。但是,他曾要毁弃的那条船,在一次冒险运输中挣了大钱--他本是以一条早该遗弃的船作赌注,所以,反而感激起我来了,硬让我当上了薪金很高的职员。
我想,除开旧船挣了大钱之外,他也许还想在良心上多多少少取得一点平衡。他利用我还良心债,我呢,也正好利用他……
现在,是用得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