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漠之恋·蔚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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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悲,则一言难尽了……原来,此时大陆上正搞反右运动,他的儿子(秦思华的父亲)自此便杳无音讯了。国外,关于反右斗争的传说则可怕至极,所以,更不知儿子是死是活了,孙子(即思华)更无从打听……不少因反右逃至香港的知识分子来到南洋,他们也专门去打听过,也都不甚了了,偶尔只听说儿子已经死了,却又无法落实……但对反右的残酷,他们已深知了,所以不再抱什么幻想,也打消了回国的愿望……后来,南洋各国均宣布了独立,加上国事的变更,以及生意上的兴衰,他们经营的地方也有了变化,自然,比当日更兴旺发达了。祖父是在极度的愁绪中去世的。当母亲的一个人惨淡经营,好不容易才没使家业衰败下去。然而,几年前,一位自称是大陆来的中年人,说是秦思华的至友,并且手上持有一份由祖父当年签署下的遗嘱--授权书,找来了。声称秦思华在危难之中把这祖父的遗嘱交给他的,自己以后则不知去向了,很可能已不在人间。母亲见有遗嘱为证,便收留下了这位中年人,认为义子,并让他担任了副经理--经理仍由母亲当。他一点也不懂什么经营之道,所以没法依靠他干什么。而他呢,开始还像那么一回事,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烧水、打茶、扫地……什么活都干,很得下人喜欢。可日子久了,仗着自己拿来了遗嘱,很可能会当上继承人,便开始放肆了。但这一切均瞒着经理,挥霍不少钱,还拉拢了好几位职员,甚至上外边玩女人。母亲本也是有传业于他之意,可无意中发现他有这等劣迹,则迟疑了。搞经营不行,这家业非败掉不可,这是很紧要的。况且做生意很讲信誉。人品一坏,就更可怕了。母亲无法理解他这一类人。更不知儿子为何会信托这么个人。就在半年多以前,一位也自称是大陆来的女子找来了,她先找到了母亲,说自己是秦思华的女友,是因为受迫害逃出来的,来这,只是打听秦思华的消息,别无所求。恰巧那位副经理撞上了。他立即告诉母亲,说这女子当年是整秦思华的专案组长,就是她把秦思华逼得投海自尽的。

他说得有根有据,不由人不相信。但是,他没有与那女子照面,所以那女子没见到他。母亲信中说,那女子没打听到秦思华的消息,很伤心地走了,不过,还留下了话,说以后还会来的。她如今在一条远洋轮上工作,得大半年后再到这里停泊。大陆这些年间的事,当母亲的略有所闻,所以不知道相信谁的好。至于“专案”一语,她好不容易才弄明白。她不敢相信,那么个雍容华贵的女子,竟会干上这号刽子手的行当?但从那女子对话当中,那女子似乎又的确对自己的儿子深抱内疚,而且还说到,她曾一度对不起思华。可那位“继承人”呢?他的形迹却更叫人难以信任。幸好,如今这里不时还能读到一些大陆上来的报刊杂志。本地的报刊,也有爱报道大陆消息的。有一次,母亲在朋友家,无意中见到“行吟诗人”秦思华的报道,与朋友反复分析,这报道说秦思华是几时自南洋归来的,因此,很有可能便是失踪了几十年的儿子。于是,当母亲的瞒住了那位副经理,发出了这封信,连回信的地址,都是写的朋友所在地,以防万一。不知那位女子读到报纸没有。当母亲的担心,那位副经理一旦得知自己已彻底失去了继承权,将会怎么做……这里很是不安定,暗杀事件时有发生,尤其是为争夺遗产,兄弟反目的都有,这毕竟是个金钱世界。所以,一旦狗急跳墙,后果则不堪设想。这位手持遗嘱的中年人是谁呢?母亲信中说了名字,叫吴营人,秦思华从没听说过,自然,这人用的不是真名,心中无鬼,则犯不上用假名,所以,母亲有所警惕是对的。

只是那遗嘱,从何而来的呢?又怎么会落到这个人的手里?他百思不得其解。父亲在世时,从没提到祖父遗嘱一事。但那遗嘱必定不会假,国外立遗嘱,有很严格的规矩,给予认可,也得靠法律。这些,秦思华来不及细想。他只看住提及远洋轮女子那一段文字,痴了,呆了!果真是她么?不错,她是当过他的专案组长,然而,也是她,两度把他从死亡的边缘上抢救出来。她果真还活着?实在是太令人难以置信了。那遥远的小提琴声又在耳边响起,一个亲昵,温柔的声音传来:“我钢琴还弹得好些……”“她活着,她还活着!”他忽地又狂叫起来,扑倒在钢琴上面。呵,祭的那么些香烛黄裱,竟让她起死回生了,至诚的爱是能创造奇迹的……然而,当日他是不抱有任何希望了,他的祭祀,只是一种寄托,精神的寄托。是的,那是一个凝固的大海,任何人走上去都是不会沉没的,从那可以走到天边,走到无涯,走到永恒。那起伏的波涛,如同大漠上的沙浪。那青一块、白一块的反光,便是叠立的玻璃,如同芭蕾舞的舞台。于是,他义无反顾地走了过去……他果然不曾沉没,走到了这辉煌日出的时刻。儿时,关于凝固的大海的幻觉,承担了他整整一生的安危。而今,又让她信步走在大海的波涛上,重新走回了人间。凝固的大海,神秘而又奇异的大海……是的,她曾是他的“扫帚星”--专案组长,同样,她也的确有两次救出他的生命。但那决不是为了救他!所以,被救的他在获救时,还曾凶狠狠地诅咒了她!这是怎样一段恩怨史!那癫狂的岁月,一切都变得那么荒诞不经!人的感情也给捉弄得莫名其妙……但那决不是在荒岛上,他也决不是她的第四十一个。然而,那难道不是情感的荒漠么?那已是十多年以前,晨昏交割……他本来就要这样坦然地步入大海的波涛……他,早就该离开尘世,不必拖到这个时候。在他一步步走向大海时,那击拍的浪声,就犹如子弹不断上膛发出的声响,那呼啸的海风,不就是死神的箭在飞渡……两派的打斗,早已超过了剑拔驽张的程度。

这是市文联的作家大楼,早已让艺术学院的一派学生给占据,成为了他们的司令部。楼顶上,挂满了红旗,旗上,分别写着什么“纵队”“支队”的名称……,然而,旗子再多,手下的兵源却不足,子弹飞来,已无形中逃掉了相当一部分。眼看,对面的敌人,正借高墙,垃圾箱及土堆的掩护,从四面八方攻过来了。作家大楼,成了孤楼,连“司令”们,都三天三夜没吃饭了!“必须突围”一位司令说。“这是毫无疑问的。问题是,我们一出门,不被子弹打倒,就必然会当俘虏。”这位大概是参谋,考虑得很周到。“那怎么办?”草包司令暴躁了,“守不能守,撤不能撤,等死呵!”“这个……得想办法。”参谋眼珠子如流星一般地闪着,最后,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他,是留守在大楼的作协成员,一位反动诗人,在他旁边,还有位半老头子,是个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被砸烂的旧市委的副书记。诗人,面色苍白,颧骨凸突,仓惶四顾,副书记,紧咬双唇,神态自若,肃然端坐……他们在“歇凉”呢。“有了,有了!”看到这两位在押的“牛鬼蛇神”--他们本是被揪来开批斗会的,会没开成却也陷入了弹雨之中,参谋顿时有了主意!

没多久,楼上反击的枪声停止了,正在对面的“敌人”惊疑之中,大楼,这座堡垒的正门打开了,莫非是打白旗投降么?可是,不对,是他出来了,并肩的还有那位半老头子,两个牛鬼蛇神……后面,几杆枪对着他们的后背梁,有人在后面威胁道:“走,快走!”那时,他就没想到活了。显然,司令们要把他俩当挡箭牌,来掩护突围。这时,打死个把牛鬼蛇神有什么关系?他们反正都是要油炸、火烧、镇压、枪毙的对象,没“砸烂狗头”留有全尸就够幸运的了。所以,拿他俩当挡箭牌去先死,是天经地义的!他看到,对面拿枪的人,已经看出这个阴谋,又端起了发烫的枪管,要先扫除挡在前面的双方共同的敌人……“砰!砰砰!”连续几下枪响,他以为自己被击中了,便不由自主地倒地。

可是,奇怪,背梁骨又给后面的人撑起了,自己还完好无损地活着,身上一个子弹孔也没有。不过,旁边的半老头子,肩上已有一片新鲜的血痕。“砰砰!砰砰砰!”枪急骤地响了,此时,他认准自己必死无疑。可是,骤然间,双方的枪声全停下来,战场上似冻住了似的,静得可听到苍蝇拍翅膀的声音。他微微地张开了眼,天哪,这是怎么回事,就在战场的当中,神话般地出现了一位姑娘,一位天仙般漂亮的姑娘。她全身着红,红衬衫、红领袖,连头上的头绳,也扎的是红的飘带。

步态那么婷婷,神色那么讶然,脸上,籼若春花,双唇,美如樱桃,一双眼,水灵灵的,眸如点漆,分外有神。她好象没事似的,左右顾盼,简直是一只天真的小鸟,刚落到硝烟滚滚的战场上,还以为自己在腾云驾雾呢!他不由得担心了,姑娘,你何以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个地方,子弹是不长眼睛的,何况双方都在开枪!他又闭上眼,不忍心看下去了。摧毁这么一件绝色的艺术品,该是多么残酷无情呀!可是,那姑娘还把两手高扬,似鸟儿般展翅欲飞,手上,正挥着双卷红色的传单,以银铃般的声音在喊:“看呀,中央的命令!中央的命令!”这个时候,就是上帝的旨意,也没人听从,还老叫什么呢!快走吧!已经听到有人说:“这是美人计,一枪撂倒得了!”“不,她不是大楼出来的。”“可她是哪派的……”有人举起了枪管,然而,还不曾扣扳机,就听到旁边的人说:“这女子长得漂亮,真漂亮,别让我弄坏了,这件艺术品……”还好,双方打斗的均是当年从事过艺术工作的人,要遇到什么工人造反队之类,早就一枪撂倒了。这些人心中多多少少还保留了一点审美的观念。战场上顿时一片异样的沉寂。姑娘往这方扔上一叠传单,又往那方扔上一叠传单,喊着:“不要打了,不要打了!上面发的制止武斗的命令……很快,解放军要开进来了!”姑娘争取得了可贵的时间。

果然,就在双方犹豫不定之际,一支解放军队伍远远穿插而来,迅速阻隔在两派枪击的空档当中,于是,被围者不再被围了,围剿者也围剿不了。双方在解放军的安排下各自撤离。而被押解的“牛鬼蛇神”,也统统让解放军“接受”了,他们当日被称为“当然左派”,谁敢拒绝交接呢--由此,便又重开了他秦思华的一部灾难史。并由此走到了沙滩上……但这时,他与那位半老头(日后,两人又重新奇异地相遇,不过,这已是后话了)奇迹般地得救了。不曾倒在双方打斗的枪弹下。他深深地感激那位出现在战火中的姑娘。美,竟然如此奇迹般地阻遏住了战神的猖獗,把死神拉在了一边!双方打斗人员,在撤离时仍念念不忘那姑娘瑰丽的面容,频频回头注视看她。她竟不怕子弹,不知道子弹会杀人么?可她凭什么相信自己的魅力?

也许,仅仅是一时的奇思异想吧?但秦思华不这么想,他是写诗的,笃信人性崇尚美的本质,这姑娘自然是搞艺术的,她的出现,与其说是一种天真单纯,不如说是一个艺术的冲动!战火中立起了美神,是怎样一幅千古叹绝的艺术画面?他深深感激这一启迪。第三章然而,那次没死得了。这次,可是自己下决心去死的,美,复又在他心中毁灭了。办他专案的姑娘,也很美,甚至有点像当日那位姑娘(隔得太远了,那时没怎么看清,反正只觉得她美),却对他那般冷若冰霜。所以,他忍受不了,扑向了大海。这回,在自己召来的死神面前,是不会再有女神出现了……他又坦然地迎着大海走过去!东方,那泛着青光的东方,也许是潜在的旭日鼓起了强劲的海风,逆着他步行的方向,吹开了他的衣衫,吹散了他的头发,仿佛要阻止他的前进。苍茫的云天,就托出他这般骄傲、从容的身影,如同木刻画上凸立的石崖。没有了,生的依恋;没有了,美的向往;没有了,真的存在;什么都没有了……可大自然,却要在他一生中最后的分秒间呈现出瑰丽的色彩、惊人的魅力……一生,他不曾看过这刹那间的奇景壮观--兴许是逃亡前因等候机会而让时间匆匆地流驶,或者是通向海隅的道路艰难崎岖,也许是病残的躯体每一个喘息都极不容易,现在,居然已近破晓。呵,在生涯的来路上,暮色与曙光竟如此紧紧地接吻了。

刚才,暮色下的大海,有如凝固的金液,浮得起每一片叶儿,漂得起每一根鹅毛,走过去,似可以踏着荒漠上实在的沙浪,不会沉没,一直到天边,到无涯,永恒的所在!可现在,大海,又似垒起的玻璃,呵,岂不是《天鹅湖》上的舞台么?闪着一层层,一块块的青光,欲相连,却凝然不动,终于,在舞台的对面,泛起了一缕金丝。金丝,马上就牵起了天海间的界限,可是,这真是海天之隔么?金丝底下,仿佛立起一堵参天的高墙,就挡在他的视线前,不许他再迈进一步,接着,高墙上,升起了旭日的光边,顿时,高墙下,也出现了同一道光边。旭日露出了小半爿,高墙下,也有了小半。海水,仍那么宁静,反射着青光。升起的旭日,仿佛与它无干。连澄清的天宇,也没有云冕和霞彩,似乎全让这堵高墙锁住了,镇住了。然而,旭日愈升起一分,高墙就缩短了一分。高墙隔住的两个平爿旭日,终于把森严,威重的高墙挤得成一条线,最后,两个半轮的红日,紧紧地抱到了一起,高墙消失了,一轮红日飞升起来,它牵起了满天云锦,搅破了大海的安宁。淡泊的青光不见了,满海的色彩,叫人目不暇接。飞起来了,缤纷的云霞,飞起来了,漫天的海鸟,飞起来了,白帆如翼的渔舟……他想,每每见大海日出,未有此奇观,可见,今日的气压、水气,均不同寻常!好哇,这是大自然要留给我的最后纪念,一次壮烈的送别!

我死而无憾了……旭日,在天边推拥起喧嚣的波浪,向岸边涌来,撞碎了,就化作浪花,飞沫水与水雾,后来者,仍一般奋不顾身……无辜的牺牲,也许是历史上永远需要的,就像这接踵而至的波浪,不仅昨天这样,今天这样,将来,也仍旧会这样。可历史的大海,不就是这无数的牺牲组成的么……那么,就坦然地走过去吧,如同晚餐后的散步,清晨间的漫游……浩翰的大海,不息的灵魂!于是,他举起了步子,深情地顾目四野一眼,沙白、树青、天蓝、霞如火……他在默默地念诵:“祖国呵,祖国,就让我殒身于您那纷纭的,为争取光明而喧嚣的海洋吧!”他大步跨进了举天的海浪。--在地图上,这个海,是叫“南中国海”,也许,南海两字当中,加上中国两个字,是海外游子的心思。举天的海浪,竟若母亲呼叫儿女时扬起的手臂……可这手臂,又怎么举得起他--这海外归来的热血儿女的躯体……海浪喧嚣着,愤怒地拍打那冷酷的礁崖,黑色的礁崖,在召唤着一个美好,善良而又刚烈的忠魂……神州在振荡!但他错了,那位办他专案的女子,恰巧正是战火中的那位被他称为美神的姑娘。她之所以得到支左部队的信任,在以支左部队为主体的革命委员会里当上一名工作人员,恰巧正是因为她在战火中的“壮举”赢得了驻军的器重,她为他们争取到了宝贵的十多分钟,使驻军不至于在枪林弹雨中冲进去。其他部队在制止武斗时,都有不少伤亡。但是,作为“和平女神”的她,按道理是该与办专案一行格格不入的。只是在那样奇特的非常岁月里,任何两极的东西也都会被扭结在一起,而人们绝对不会以为荒诞,反会认为理所当然,非如此不可。她也是这样,所以,她欣然地接受了支左部队及革委会的委任。并为自己得到信任而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