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美,尤如水晶宫里的红珊瑚。眼如点漆,眉似柳叶,可叫人为之倾倒。鼻子很棱,嘴若樱桃,还有一对迷人的酒窝。略修长的脸,更带有个性色彩,白里透红,半媚半醉,更叫人神摇魄荡。如今,她不过二十五、六,青春若火,风华正茂。她走到哪,哪里就扬起了春风;她坐在哪,哪里就燃起了火焰!也许是时代需要这样的象征,她爱穿得一身火红,连发辫上扎的也是红绸。但她书生气也够足的了!骂资产阶级小姐么?她可浑身上下是无产阶级装束,美,难道只属于资产阶级欣赏么?她也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姓海,叫海玉心--呵,父母有她之际,总是想到波涛万顷的大海底下,水晶宫里,有一颗纯洁无瑕、晶莹剔透的玉制的心……但是,这么美的姑娘,又有这么美的名字,却毕竟从事了一门使她身份黯然失色的工作--她是这海滨城革委会文教办的专案组负责人之一,对此,她还很是得意。那个年月,专案组可操着一切人的生杀大权。在人们的记忆中,这是阎王府前的鬼门关,牛头马面操刀以待,凶神恶煞正备有刀山油锅。被专案组看中的,不死也得脱层皮;反正,就等于到阎罗王面前拜会过一次一样。
而她,却是阎王面前作师爷的。所以美,也可谓水妖,狐狸精之类。但她决不会这么理解,当时,大多数人也不会这么理解。这天,她只觉室外风涛滚滚,一颗心也若在风涛中飘摇,怎么也睡不着。因为,明天,她就得接手审理一个重大的案件,对象,叫秦思华,一位诗人,散文家,不,反革命,特嫌分子。自然,这是个光荣而又重大的神圣任务,军代表吕天把一只手放在她肩上,语重心长地叮嘱道:“玉心呀,这是组织上对你的信任,是党给予你的荣誉,只许审好,不得弄糟。对方再老奸巨猾,我想,也敌不过你玲珑心窍……”自然,在同一个文化系统,作为一位钢琴师,小提琴手,海玉心不仅同秦思华的歌词相识,也同秦思华本人有过来往。可是,疾风暴雨,把人的面目冲洗出来了。原来这个常年带着温柔的眼神,嘴角凝住浅浅微笑的诗人,却是个青面獠牙、张牙舞爪的魔鬼!
不管怎样,这总是一个不寻常的对手,按过去办案的习惯,她总要事先同犯人打个照面,以判断对方是草包还是奸贼……可这个人,过去是相识的,当然,过去的印象肯定是不可靠的,所以,必须再去看一次……天色微明,曙光初露,她就已经起了身,简单地梳理了一下,便披上黄色的军服,往拘押犯人的三楼走去。没有一个人起身了,但是,一上三楼,却已有犯人在洗脸、漱口,她问了一下,便寻到了秦思华的房间。这是群众专政的圣地,整整一层楼,都腾出来关人了,早上开放一下,让犯人出来漱漱口洗洗脸,而后又送进去了。此时,秦思华大概出去了。海玉心在门口看了一下,里面没人,再看漱口洗脸的,也没有她找的对象,略一寻思,大概是上厕所了。此时,一阵海风吹入,屋里用来写检讨的桌子上,飘下了几页材料纸,她低头一看,长长短短的字行,大概是提纲吧。她出自一种办案者的本能,俯身去把这几页纸拾起,可是,她马上就惊住了,小巧的嘴唇露出了洁白的皓齿:“呵,是诗……”而且是自己曾朗诵过的一首《神州恋》。
不是曾批判过么?可他又为什么写下来?回味?自我嘲弄?不服?表示反抗……可心里,已默默地吟诵起来:谁识得海外游子心中的祖国?不是空间也没有时间不是皇宫帝陵也不是玉茔宝座龙的旗幡凤的飞扬尚方宝剑上寒光闪灼谁见过海外游子眼里的祖国偶像经书里岂有她的生荣死哀高墙深院更无有兴衰相托谁注目烟花似的繁华绚丽却是虚幻的光波五千年多皱的额头跌落了的九个太阳淤寒不住的滚滚黄水拉不直的滔滔长江即便是抢劫掠夺,也充满了神的慈祥佛的圣光人民的沉默与膝上的厚茧,史册上相悖的两条轨迹……游子寻找着你,祖国在喧嚣的浪花飞沫在迷蒙的山岚晨霭沸腾是你的血脉哀吟是你的长歌风雷雨电是你爱的烈火淤积有太深的血泊,萌动的花蕾也会脱落,谁相信那无边的神话把古往今来一同淹没一个不知道人之所为其人的梦的殒落说得太多,关于祖国你也被幻化为失去了魂灵的泥塑可你是一团火一团燃烧在同一个心灵里的火离恨绵绵,天遥海阔,罡风只吹得灭烛光,却把你煽得更蓬蓬勃勃!惟有这游子心中的火生动鲜活在异国他乡天涯海角以它不息的生命树立了祖国真正的形象!--这是召唤!终于回来了,飘流了终生的我,终于停止了,那流浪者辛酸的歌!我拉住大树的叶枝,像拖住母亲的衣角,向大海,向天空,大叫一声,尘寰响彻,回来了,祖国!祖国,只有离别过你的孤儿,才深深懂得你象征着什么……你是什么?看到这里,海玉心感到有点昏眩了。这首诗,她背诵过,同样,批判时,她也跟着人家喊过:这是超阶级的,实质是资产阶级的诗学观点,有着西方来的熏风毒气……大概,诗到此处,戛然而止,她不由自主地扶住了门框,合上了那秀美的眼帘。他为什么偏偏讲到第一部宪法?当乌黑的睫毛重新抬起,她眼前却已是囚室里阴暗的景象。拿诗的右手已无力地垂下,不再遮挡住她的视线,囚室的一切,全赤裸裸地展示出来了,水泥地面上全是痰痂,血痕,弄得一块块发黑。几片砖头,垫起不到一尺宽的松木板,上面铺了半爿草席,还有薄薄的一床毯子--看得出,上面打了许多补巴,可仍挡不住漏风,又绞了许多粗线,这就算是一张床了。怎么,墙上这么多的血迹,发紫发黑了,呵,这一定是拍蚊子后留下的印痕,这么多,密密挤挤的,几乎都把墙布满了。一张破旧的桌子,漆已剥落,像一头癞皮的猫,伏在一角,上面贴了一层纸,有斑斑的墨水印迹。还有一个破了一块的瓦罐头,两截三寸左右长的竹棍--这大概就是饭碗与筷子了,墙的一角,除开废纸外,便是一团团带血和脓的破布,又脏又黑,散发一阵令人恶心的臭味。头上,一个十五度光的灯泡还亮着。海玉心又退到门口了,手上的诗稿,又扬了起来,怎么,后边还有好几页?
过去,这首诗应该是结束了的……果然,后面一页,又重新题了头,写上“《神州恋》之续篇”几个字,原来,这是新写的,这家伙,关在牢里,还有此等闲情逸致,禁不住,眼珠儿牵在这字儿上了:“再丑再淘气的儿女,也终归是自己的骨肉,而再愚再无知的儿女,也不曾会认为母亲丑陋……为何,骤然一场风雨,或许,是冰雹加雪,使你,顿时不认亲生儿女……缘于金色的美发软丝,竟化作皮带与弹簧鞭,抽在儿女的心坎……那宽阔玉白的胸膛,没有了甘美的乳汁,淌下又臭又咸的污血一片……呵,那血盆大口般的高音喇叭,撕裂了你那甜蜜温柔的声带,变得那么粗暴和野蛮……你不再欢笑与歌唱,子弹飞渡,炮火乱轰,竟可引为自己的豪言……树木,被烈火烤焦,不允许自由地向云天生长;小鸟,被嚎叫驱逐,听不到那尽情的欢唱;田畴也被剥去了绿色的衣装,何处能寻回焕发的容光?且不说每一个烟囱,都与乳白的牡丹痛苦地诀别,充满了哀伤……小草不再摇曳,波浪不再喧哗,你莫非让死寂裹挟可恐怖凄厉的叫声就常常在周遭骤然爆炸鲜花不再开放绿叶不再悬挂,你莫非把色彩扼杀可红色,当日鲜艳、瑰丽的红色,却变紫,发黑屈辱地抹上你的脸额。呵,我不认识你了祖国,可是因为我眼花秽淫的行宫森严的宝殿,再度要取代你的声价;皇上的玉玺,昏沉的神龛,要给你蒙上中世纪的面纱,高墙,电网和刑具,真要决定你的成败兴衰?偶像、光环和幻影,真要伴随你的生荣死衰?为何你日日夜夜,却用干涩难听的喉音,诵不完经书与训诫?呵,这不是你,不是你,我不认识你这种姿态!我捶打着裸露的大地,我抚摸着枯焦的树木,我摇撼着半坍的楼台,我寻找着夭残的花苞,我发疯地奔跑,可怎么也牵不到母亲的衣角……连第一部宪法的一片残页,也无从摸索,何处隐潜祖国的声誉民族的尊严……我呀,要又一次呐喊这回,更撕裂肝胆,更动地惊天,还给我吧,母亲的祖国!我要你呀,祖国母亲!不能在你的土地上我仍做无家可归的孤儿,永世流浪的游子……诗的末端,化开了一大片墨渍。是笔者用力戳下的,还是泪水落在了上面?
海玉心心头一惊,来不及思索什么,便回头看走廊上放风的人,呵,他们全都进入囚室了,可这个秦思华……不见人,只有这泪浸的“亲笔供词”。他哪去了?海玉心扑到窗口,呵,窗口悬下一条用布片缠绞的长绳,远处,是茫茫的大海,反射着青白色的光,隐隐约约,似乎有一个人在慢慢地行走,拖着伤残的腿,在艰难地走着,走向那发着青光的大海!海玉心惊叫一声,扔下了诗稿,回头就跑下楼,直扑海滨楼上的工人纠察队,一个个呆了一阵,方才有点明白,立即拿起了一头红一头白的哨棒,一蜂窝地追下了楼……“放开我,放开我,就让我殒身于自己喧嚣的海洋吧!”正让海水浸到腰部的他--现在,我们已知道了,他叫秦思华,在拼命地挣扎,可是,他不能把拖住自己的姑娘一道带下海浪中去……“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海玉心浑身都让海浪湿透,执着地说。这时,如狼似虎的工纠赶来了。海玉心使劲把秦思华往岩上拖,声调变了:“你这家伙,大概是作贼心虚,居然想死了!你以为死了就干净么?不,你这是畏罪自杀,罪加一等!
你看到有几个自杀的,让海水洗干净了自己的身子?海水里有盐,有微生物,只会愈洗愈脏!你死了,更证明你问题大得不得了,你感到承担不了,才去死……”工纠上来了两个,像拖海带一般,把他拽到了沙滩上,没下水的两位,便举起了棍棒,没头没脑地打下来:“你想死了干净,可害得我们要写检讨,真狠心,下次再死,不如让我们打死痛快……谁叫你跑,你跑……”海玉心挡住了棍棒,正色道:“现在不能打!我今天还得提审他,打得讲不了话,叫我们怎么交差?”一个工纠忙点头称是。另一位工纠,居然是位把辫子扎到没帽徽军帽里的丫头,大声训斥秦思华:“算你占便宜,不是我们的海组长开口,今天叫你变散骨黄鳝、翻白豺鱼!”秦思华愕然地抬起头,看住那位似曾相识的姑娘:“你?”“她是负责你的专案组长!”那丫头又嚷起来。海玉心说:“回去,好好考虑,彻底交代!”谁知,这秦思华却从沙滩上挣扎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眼睛瞪大得可怕,一道火光直射向海玉心,愤怒地喊道:“你凭什么不让我投海?你是嫌还没把我折磨够,就这么死还便宜了我?你们真狠心呀,剥夺了人们生活的权利,剥夺了笑的权利,还剥夺哭的权利,现在,居然连死的权利也要剥夺了!我纵然死,也还是死在自己祖国的海洋里,我从国外回来,就是来找一个这样痛痛快快、永世无憾的死!可这样的死,你们还不允许!
你们还要怎样?沙子上跪过,煤渣上跪过,仙人掌的刺上也跪过,只差没滚钉板了!把封建专制的所有刑具都拿出来吧,把剥皮抽筋的奴隶社会的传统也恢复了吧!就凭这些,你们才不让我死,让肉体在刀枪棍棒下煎熬,让精神在叱骂与屈辱里折磨!可是,我都置之度外了!来吧,十八般武艺全来吧,我不需要怜悯,永远不需要……我,我只觉得,我可怜你们,真的,可怜你们,年纪轻轻,什么事可以不学,什么工作可以不干,偏偏要搞这一行,这比刀斧手还残忍的一行,从肉体到灵魂的刽子手!可怜呀,你是专案组长么?这么年轻,还长得这么美,可怎么你长了一颗比铁石还硬,比乌鸦还黑的心呀!也难怪,普希金是死在美女手上,英武过人的吕布,却让貂婵送上了断魂台!看看《聊斋》里的《画皮》吧,你枉蒙了一层人皮。也许我什么时候见过你,可我今天正式认得你了!
是你把我从精神的超脱拉下来,投入到烈火与油锅的折磨中,你真忍心,真冷酷,真可恶呀!我崇拜过美、向往过美,人们批判我这是超阶级美学观点,可今天,我见到你这样的美,我都宁可把过去的观点全部推翻!你,你凭什么把我从海中拖回……”他声嘶力竭,没能骂完,就昏倒在沙滩上。海玉心憋红了脸,拳头捏得要出水了。她,也差一点给骂昏了。如果不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的话,她的双脚就无法支撑住整个身子。好不容易,她才吐出一句话:“把他背回去……”一路上,海玉心还气得浑身发颤。这是一个怎样的犯人呀?他倒下了,牙齿还咬在下唇上,渗出一缕血丝来;双眉还耸立着,眼角的鱼尾纹挤紧了,半露的眼白,令人感到可怕。看样子,是有四十多岁了。不管怎样,见了这副模样,海玉心再也无法回忆起他过去,也仅仅是五、六年前的面容。
海玉心的眼里有火,可在这昏死的人面前,又能烧掉什么呢?她,就是这样第一次,见识了手下的犯人。自然,犯人肯定是想逃避第一次审讯!这个犯人,刚刚转到这更高一级的群众专政的监房,这意味着他的问题升了级,所以他害怕了!可是,他能逃得脱人民的审判么?然而,桌上的诗,又说明了什么呢?回到大楼上,工纠们把秦思华往那一尺宽的“床”上一扔,海玉心便说:“小兰,你去把吕副教导员叫来,”那个把羊角辫扎到帽子里的丫头应声出去。“……慢,把医生找来……”小兰站住了,撅起了嘴:“给他……这坏……”海玉心冷冷地说:“按政策,攻心政策。”小兰似乎懂了:“是!”便跑出去了。没一会,吕天来了。这是个命运的宠儿。你从他那白皙红润的脸庞上,那常笑咪咪而微弯的眼角,那很有血色的厚嘴唇,那乌黑油亮的短截截的平头上,你就懂得这一点。其实,他参军只有八年,如今年纪也只有二十七、八岁。为了支左,从连指导员立即升为了副教导员,这样,就符合接管文教系统的级别了。副营级当一个市文教部的正职,在当日是绰绰有余的了。没到三十岁,他已经有点发胖了,也难怪,他本就长得富态嘛。一见到海玉心,他就满面春风,问:“玉心呀,为何一早就找我了?”海玉心有点惶恐地看住他:“你昨天给我交任务,今天就出了意外。”她指指地上的秦思华,“刚才投海去了,亏得我及时发现。”“这样的人,死了两个也不过一双,要寻死,就证明他要为自己结案。”“结案?”“可不,一死,则是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自绝于社会主义的祖国。有这一条,就可以结案,还不需要我们到处跑,找材料了。”“呵,是这样。”海玉心点了点头。吕天用皮鞋撩了撩地上的秦思华:“装死没好处……噫,这地上几页什么?”他这么说,却没弯腰,海玉心忙走上前,把几页诗稿捡起来,说:“他写的几首诗,有老的,也有新写的。”吕天合下眼皮,用警觉的目光审视这么几页,边说:“你看了吗?”“看了。”“怎么样?”“他……这是……有一股怨气!”“不!”吕天看得很快,一巴掌拍到桌上,“他这是发泄对党,对社会主义的刻骨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