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波涛滚滚,不息地为“猪仔”们举行悲愤的葬礼。可是,外国老板们的甜言蜜语,还麻醉着这些已失去人的权利的奴隶。船舱里,不时有窃窃私语:“熬过这一关就好了,说到了南洋,挖锡矿,还能给家里攒几个钱回去。”“割胶也不错,赚得大本钱到的,听说,我们县里有人在那里还开了橡胶园。”“……”然而,两天之后,呻吟声淹没了一切,也搅碎了迷人的梦……祖父--秦思华的祖父,当日还是一位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叫秦恩卿,正挨着船舷坐着,虽说不透气,可眼睛却没少受罪,有时,心理作用,似乎还嗅到带有腥味的海风,不过也许是见不着的窗缝里透过来的吧……他都有点喘不过气来了,说了一句:“不行了,真到了南洋,我们这里只怕死得不剩几个了。”旁边的人也七嘴八舌说了起来:“听说,早几船靠岸,十个难得剩一双了。”“还说沉了几条“猪仔”船!”渐渐地,“猪仔”们愤怒起来了:“与其等死,不如拼了!”“到舱上透透空气去!”突然,有人叫了起来:“聂海中又昏过去了!”聂海中,是同秦恩卿一道被贩“猪仔”的卖到船上来的。两人在岸上就已经结识了。是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热血汉子。被卖时,人贩子揪住秦恩卿耳朵“看膘”,他就一扫堂腿,把人贩子摔到了一边,而后拉过秦恩卿:“走,找个当人看的码头……”固然,把中国人当人看的码头是寻不着的,他俩也都因家境困窘,不得不卖身。海中家里有高堂老母,又有嗷嗷待乳的苏虾崽,一横心,弄几个实在钱放在家里,自己就奔南洋当“猪仔”了。秦恩卿倒是光身一人,比他要轻松得多。结识后两人就成了刎颈这交……一听说聂海中昏过去了,秦恩卿马上就离了那个“福地”,从人身上爬过去。到了聂海中身边,他俯下身子,狠狠咬了聂海中的后脚根一口,这里有一根麻筋,凡是昏死过去的人,这儿咬一口,不醒过来,那就没救了,落后的中国乡下,只有这种救人的法子。
咬了左边,没知觉,又咬右边,这下子,右腿抽搐了一下,聂海中呻吟了一声。于是,秦恩卿又抬起他的胳膊,往腋下用力地掐了一把,终于,聂海中清醒过来了,大口大口地出着气。秦恩卿一摸他的额头,火烫火烫的,病得很厉害。过了一阵,聂海中动了起来,他居然往盖了的舱口爬去,从人的身上,腿上,甚至头上,用尽吃奶的劲头爬去。秦恩卿慌了,也不顾撞伤别人,追上了他,问:“你,你要干什么?
”聂海中艰难地说:“我,我,不行了,把我扔到海里去……”“你还活着!”“不,去说,去说,这里死了人,让他开舱。”秦恩卿眼里迸出了泪花:“海中兄,有一口气,就得活下去,总有见天日的一天……”“再呆下去,我天日也见不着,连祖国的海水也,也尝不到了……”“你说什么……”都开了几天船了,人家讲,只要半天,就要出了中国的海……我再捱上一天,也,也死不在唐山的水里了!”秦恩卿终于明白了,泪如泉涌,淌到了难友的脸上……聂海中已让高烧烤干了泪水,哭不出来了,只是催:“朋友,兄弟,别迟疑了,快叫开门,就说有人死了,把我扔下去吧,就是死,也让我死在自己祖国的咸水里,快……”然而,没有一个人敲舱板。聂海中已没多少气了:“快……我后悔,不该卖身,死了,还是孤魂野鬼,不得安宿……快,不然,就迟了,快叫开舱,别让我死在别国的海里,要死,也是本国的鬼,唐山的鬼,你们快点不然会后悔的,慢了……”秦恩卿猛一揩泪,骤然喊道:“要去,我们大家一起去,都出舱去!”“不,送走我一个人……”聂海中说不出了。“还锁在仓里,人死得更多、更快!”终于,有几个人明白了秦恩卿的意思,嚷了出来。“砰!砰!砰砰砰!”舱顶盖给愤怒的拳头撞响了,厚实的舱板都颤动了起来。
终于,一个番鬼佬来了,听得出上面开了锁,拉开了铁链,取去了杠棍,而后,露出一条缝来,现出一双绿萤萤的鬼眼:“干什么?”有人要嚷,秦恩卿用手示意制止了,大声说:“又死了一个!”番鬼佬见都安静下来了,以为光是死了人,便说:“上来两个,抬出去,扔海里……”舱盖揭开了,一阵惬意的海风拂了进来,人们眼前都发亮了,顿时,增添了不少力气。由秦恩卿领着,背上了聂海中,所有的“猪仔”,一窝蜂地冲上了甲板。一个个张开口,伸长了脖子,呼吸祖国大海上的新鲜空气。番鬼佬吓慌了,连连后退:“你,你们造反了!”拿起哨子就吹。船上的海员全来了,一个个横端着洋枪,张牙舞爪,大有把人吃掉的气势。秦恩卿把聂海中轻轻地放在甲板上,站起来,伸直腰,挺起胸,吼道:“我们是人,不是畜牲,仓里闷不住了!”偏偏这时,一只哈巴狗,摇头摆尾地从端抢的番鬼佬当中走过来,像要来观赏这些中国“猪仔”的惨状似的,竟爬到了聂海中身边,伸出舌头来舔聂海中的耳朵。秦恩卿怒从胆边生,飞起一脚,把这只哈巴狗给踢飞了“扑通”一声,坠在汹涌的海浪之中。这时,番鬼佬来火了,连连扣动了枪栓,打向了秦恩卿。说时迟,那时快,病倒在地的聂海中,竟奇迹般地一跃而起,撞飞了番鬼佬的洋枪。而他,却也中了一弹,倒在血泊里。“猪仔”们怒吼起来,迎着枪弹冲了过去,端枪的番鬼佬们,吓得魂飞魄丧,竟然趴瘫在甲板上,磕起头来……原来,他们全是草包,当然,也有个别人还留了一点良知。
“猪仔”们的斗争,居然很快地得到了胜利。番鬼佬答应了他们上舱呼气的要求。扶住船舷,几个人感慨地议论起来:“亏得聂海中出了这个主意,不然,可不知要死多少人……”“你看是么?前面,有一条发光的水带,我听跑过这边的人说,过了这条水带,就不是中国的海了……”这时,秦恩卿正在甲板上,俯下身子,给聂海中包扎左肩上的弹孔--血,已经不再汩汩地流出来了,甚至血色都有点发暗,聂海中,呼吸几乎探不到,奄奄一息……可是,大概听到了船舷上同伴们的议论,他便用一双滞呆的眼,看了天空和四周的伙伴一眼,猛然间,他在甲板上打了个滚,越过船边,栽落在大海的波涛之中了!哗!船边激起的浪花,马上吞没了他那弯曲的身子……中国的海洋,仍旧是那么暗蓝色的……海水,仍像吞没他之前一样,波浪起伏,可是,这里面,已经涨满了多少尺的游子泪,祖祖辈辈,世世代代……“猪仔”们扑向船舷,泣不成声……大海,以它那沉闷的轰响,回答着“猪仔”们的呼唤……在滚滚的涛声中,人们似乎还听到聂海中在呼叫:“……就是死也让我死在自己的祖国的咸水里……”是的,那时祖国的海水,是又咸又涩的,但再咸再涩,也总归是祖国的海水。那么,今天呢?那时,一个中国人,不如外国一条狗。
祖国失去了尊严,儿女处处都受着无尽的欺凌。可是,今天呢?秦思华追忆着祖父遗稿中的这么一段文字,尽管他很久已读不到这些稿子了,可是,就是昨晚,他一口气写下那上百行诗句时,这段文字,却仿佛在耳边响起,久久不曾消去……这,就是他投海的“动机”,要交代,就是这样交代……海玉心仍在记录,可吕天已听不下去了:“好哇,你这是影射攻击我们的今天!算是老实交代出了一点……”记忆骤然给切断了。这种歇斯底里的大发作,恰巧是空虚、无能的表现。秦思华缄口了。他不理解当时面前这两位年轻人,也不愿意去理解。然而,假如他当时要知道,这两位均是他诗歌的崇拜者,而且在市里的文学进修班中当过他的学生,他更会痛苦万状。有时,人与人之间由熟悉变陌生了,反而是件好事,少了不少烦恼的纠缠。由于心灵拉开了距离,视觉中的形象是会变陌生的。面对现实生活的一切,本身就是要重新塑造过每一个人。当日激烈、狂热的年轻人,在今天会不会是腰缠万贯的个体户呢?秦思华在“行吟”中就遇到不少这样的刚刚毕业的中学生,他们没考上大学,却比大学生神气得多,乘飞机,坐软卧,上大酒家,抬手便是“的士”……两个时代的人了。他们追求的不一样。如今,诗的危机不正是经济的畸形所得么?诗人同样没什么斤两……老师不一定都记得住自己的学生。而学生,总是记得自己的老师的。例如,秦思华就不记得面前的两个人,海玉心和吕天,除开觉得海玉心似曾相识之外,吕天,则是毫无印象。可是,无论是海玉心还是吕天,都记得住秦思华,两个虽然不在一届,但他们都在市里的文学进修班里念过书,听过秦思华讲过什么叫作诗?怎么写诗?以及包括对《神州恋》在内的诗的讲解。
吕天一度爱好过文学,十几岁,也尝试写过一些抒情诗。他歌吟过风、花、雪、月,在每片绿叶,每片羽毛,每缕蚕丝上寻觅过诗情,他出生在一个小商贩的家庭,那时发不了财,绝对成不了万元户,可一小点一小点地抠,积攒个几十几百却并非不可能。他每每在帖子上描红“×××欠三角一分”等字样,便深感谋生之艰难,而见书记,什么长出出进进一溜小车,又知权力之显赫。因此,他鄙夷父辈小手小脚的攒钱,但骨子里仍渗透了这种不放过半点蝇头小利的血液;他追慕权力的荣耀,却又只能在一个可怜的小圈子里角逐,在学校里争当个什么课代表,生活委员之类,连班长及团支部书记也从来当不上。他野心勃勃(这不见得是坏事),想当名人及有权势的领导者,却又小手小脚,让人瞧不起。因此,这一心理也表现在写诗上,只能吟风弄月,没有气势,步人后尘,永远不会有新意。他并无自知之明。每每寄给他“敬爱的秦老师”,总是给退回了,说诗没有意境,玩弄词藻,不知所云,而且情调不甚健康。当然,秦思华从来也没从政治上评价过他的习作,不知是出于谨慎,还是一种归侨的积习。后来,吕天就参军了。这是他自认为一生中作出的最果断的决定,解放军,可是处处受尊敬的。文化革命前夕,当他从部队回家探亲时,特地寻出自己过去保存下的诗稿,统统付之一炬。从此,他就有了一部纯粹是红色的光荣历史,谁也无法找到任何一角阴暗,或者找到灰色、橙色、粉红色的斑点。他的生活道路实在是太一帆风顺了,命运对他也实在是太娇宠了!写了诗未能得到引荐而发表,算是他一生唯一的挫折。
可这唯一的挫折却减免了他以后许多麻烦,更导致他青云平步,真的,如果那些诗发表了,运动中是得要算帐的,他还能安安稳稳主持一个市的文教工作么?在这点上,命运本身也是对他事先怀有偏心的。参军后,部队里有文化知识的兵,在六十年代还是比较可贵的,加上他也很聪明、能干,一周一份思想汇报,一月一张入党申请书,积极靠拢组织,很得到上级的欣赏,很快就入了党,由班长升了排长,由付指导员升了副教导员。
政治,他视于生命之上。革命,给予他一双敏锐的火眼金睛:谁有落后,反动的言论,他马上就会引起警觉,忠实地向党作出反映,在他当付教导员期间,连、排级干部中,就有六名被开除军籍或动员退伍,受到不同程度的处分,这些人,主要是不忠,发牢骚,讲怪话,难免不记过。而他,从青萍之末,可嗅到暴风雨的腥气;从举手投足,则足以判断出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来。今天,秦思华的追叙,他马上就敏感到,秦思华讲这么一段,肯定是别有用心。把今天投海与过去投海相比,就是把今天的社会主义制度与当年清朝封建社会相比,诬蔑是社会主义社会逼得他自杀的。所以,其用心之险恶,可谓大也!把犯人押走之后,海玉心不解地问他:“你怎么还说他老实呢?”“对,他很不老实,你的政治敏感性很强,我说他老实,是讲的反话,因为,他无意中透露出了内心的反动世界!”吕天颇为得意地阐述道,“事物总有它的两面性,对我们而言,他是不老实的;而对于他那反动本质而言,他总是要极力表现自己,这点,倒是老实不过了的。他用投海,来丑化,诬蔑我们的社会,与逼人卖“猪仔”的封建王朝相比,不正是一次老实的内心剖白么?”海玉心脸上焕发出光彩来:“对!对!讲得真好,充满了辩证法!真得向你好好学习!”她对这位年轻的领导是心悦诚服的,“这家伙,简直顽固透顶,反动透顶!不是你这么一点,我还差点让他娓娓动听的文学语言所蒙蔽了呢。”吕天得到这位美貌的女郎如此深深的赞服,情不自禁地抓住海玉心的手,说:“走,我们到外面谈谈,这审讯室的空气太龌龊了……办好这个专案,是我们共同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