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不好说,表现好,立场坚定就行了。我家里出身又好……”“出身?”“是呀,我爸爸是个地下党员,很早就牺牲了,我连面也没见过。听妈妈说,他搞地下工作,连我妈也瞒住了,一点都不透风,后来,还是他牺牲之后,妈妈回了国,组织上才告诉的,我身上的血液,就是红色的嘛!”小兰大概见吕天有点怀疑,心里不高兴,直通通地说了好一顿。海玉心把小兰的头搂到怀里,说:“谁讲你骨头是黑的了?哪一个的血又不是红的呢?小鬼头,你说白了吧!”吕天呵呵一笑,掩饰过刚才的尴尬局面,说:“那很好嘛,所以,你才得到组织信任。”谁知,又恼了小兰:“我可不单为这个得到信任!全靠我自己努力!”可不,小兰是全靠自己努力而赢得信任的。文化革命中,她这个小小的初中生,就跟着高中、大学的红卫兵一道,举着火红的战旗,破四旧,立四新,冲上了街头。把药铺上泥塑的翔羊角敲碎了,把文庙里的孔老二也推倒在地,甚至造反到自己家里来了,妈妈一些外国进口的技术书籍,有不少外国建筑的照片,少不了出现裸体女人的画面,还有些古灵精怪的神鬼图,全让她统统撕下来了。当妈妈下班回来,为之愕然时,她便说:“这就是封资修,必须必须斩草除根!你说,爸爸要在,是支持我还是支持你?”问得妈妈哑口无言,最后,也不得不表示支持,只叫她撕下来时小心一点,别把技术方面的内容也撕坏了。
小兰把自己的革命造反行动,与爸爸当年搞地下工作,搞学生运动相比,暗地里起誓,要以爸爸为榜样,做一个真正的革命者。没赶上当年轰轰烈烈、刀光剑影里的革命,就是经经这文攻武卫、暴风骤雨式的革命也好!她那时,不过十三、四岁嘛,怎么做,也决计没人指责的。光一身装束,她就费了不少心思。亏得有个好妈妈,倒很支持她,利用假日,帮她寻了军代表,说明了小女的心愿--这理所当然地得到了支持。后来,她满腔热情地上山下乡,到了海南岛,专门与橡胶园打交道,清早天不亮就起来去割胶。就算是镀金吧,她只搞了大半年就招了工,到了工厂,因为她是烈属,又是独女,应当优先照顾。自然,她有个好爸爸,死的也是时候,要是在的话,文革前是领导干部,这几年的风浪,只怕也是在劫难逃……不知怎的,吕天听到小兰这么介绍,倒暗暗这么想。活人是逃不脱的,死人呢?吕天打断了小兰的介绍,问道:“你爸爸是地下党员,这是什么人通知的?”“那,是组织上,是市委派人来给我家送了‘光荣烈属’的红底金字的牌子。”小兰纵起了眉头,不解地看住了吕天。“谁来的?”吕天却盯住不放。“当时的市委书记呗。”
吕天看看海玉心,问:“五十年代,市委是谁负责军烈属方面工作的?”海玉心想了想,说:“文教口,一直是吴江飞,他也是搞地下工作,统战工作出来的,还去过南洋、香港、澳门等地。”“现在这个人呢?”“没听说了。大概到五七干校去了。反正,现在干部都在那里集中。”吕天“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地把头仰靠在沙发椅背上,二郎腿在摇摆着。小兰竖起耳朵听完了他们的对话,心中老大不快,居然还怀疑起自己心目中灼灼闪光的爸爸来了,真是岂有此理,她撅起嘴,站起来,大声地说:“谁送的有什么关系?反正是代表组织,又不是个人的礼物。一个人连生命都献出了,谁还能苛求他什么呢?就像我们参加文化大革命一样,满腹忠诚一腔热血,毫无保留!一丁点儿私心杂念都没有……”正在这时,电铃响了。原来,门框上有个电铃,刚才吕天来,没有注意到,何况他也从来不习惯这么叫门,也极少见到按电铃叫开门的房子,所以,是敲门进的。小兰从沙发上弹起来了:“妈妈回来了!”她一阵风地飞出了客厅,跑去开门了。
吕天见她走后,指着大厅里的摆设,说:“没想到,一场大风暴,居然还留有死角,这个客厅,简直没一点文化大革命的气氛,除开一排马恩列斯和毛主席的像外,全都散发着小布尔乔亚的酸味,看来,秦思华不会与她没联系……”海玉心也感到这客厅是太奢华了一点,沙发、茶几、宣枝桌椅,还有不少小摆设:水横枝呀、吊钟花哪、松枝啦、珊瑚呶,五光十色,艳丽非常。她不由得想到,文化革命中,她作为一名音乐学院的红卫兵战士,曾经冲到一位“反动学术权威”的家里,把琳琅满目的装饰品打了个粉碎。带有钻石的项链,哼,资产阶级的货色,就那么使劲一扔,扔到几尺深的臭水沟里了;碧玉块,封建小姐的玩物,使劲一脚,还踏不碎,索性,甩到了地下的涵道里去了……还有一次,抄资本家的家,居然发现了一小块金砖,自然,这是靠剥削劳动人民的血汗而积累起的,它本身就是罪恶的化身,于是,红卫兵们为了表示对最下贱的金子的鄙夷,即作出了决议,决不使用这样的罪恶物件,一同划了条船,把金砖扔到了大海深处,“再也不能让它害人了”,嗨,如果一天能消灭金钱,那该多令人神往呀,她海玉心,可以在马恩列斯的着作中,引出几十条、上百条抨击,控拆货币为罪恶之源的语录来。革命,就得彻底嘛……可还剩下这么一个客厅……脚步声响了,响起了小兰那银铃般的嗓音:“妈妈,我给你介绍,来的是我们文教组的军代表和文教组专案组的副组长……”这丫头,人还没进来,就在走廊过道上说开了!那时,作为“红卫兵”对金钱的憎恶,恐怕正如封建贵族的奴才们对资产阶级暴发户的仇视一般。
在资本原始积累阶段,封建庄园主们是怎样怀着仇视的目光,看到那些暴发户如何凭借金钱的力量打进了他们的上流社会,用金钱弄脏了他们圣洁的空气……他们总是千方百计地讲究自己的名份、地位、宗法关系,好把暴发户们排斥在外。然而,就是海玉心事后也知道,金钱毕竟是能蛊惑人的。“红卫兵”当中也不乏“有识之士”,总有那么几个人偷偷地攫取某些贵重的东西,包括戒指,金条之类。连吕天有一次领她上宿舍,也从床底下抽出几轴古字画,声称这值多少多少钱,是无价之宝--这,却又是“破四旧”中抄来的。暴民政治。但吕天却说这也是“保护文物”。她海玉心当时也让他蒙骗过去。但在当时,对权力的攫取,比对金钱悄悄的收藏,要疯狂得多。
革委会便是权力再分配的一个过程而远非结果。被承认者,便可以统治他所在的领地……反过来,这与当今对金钱的攫取,官商风,干部经商,以权谋私……等等前资本主义时期的一切再现,不同样包含一种占有欲么?金钱开始分享了权力,经济力量到最后总是要说出决定性的话来……所以,那些权迷如今又成了钱迷,但他们毕竟是太慌不择路了。历史的转换并不那么简单。所以,还是花几个钱去祭奠祖宗吧,求他们保佑!这仍旧是一个悲剧的继续。愈是发财愈得烧香!这便是当今中国人典型的传统心理在现实中的折射与呈现。秦思华的“行吟”,仅仅是为的作诗么?诗是要作的,可他更多地寄托一位知识分子的忧患意识。可他自己也得烧香。莫让记忆在此中断了吧……陈玉烨同小兰挽着手走了进来。连海玉心都情不自禁地端详起陈玉烨那姣美的面容来。这哪里是两母女,分明像两姊妹,年过半百的陈玉烨,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比实在年纪要小了十多岁。两人,说说笑笑,分明似姊妹打闹,哪有母女的界限?剪得半长的头发,刚盖过耳底,乌黑发亮,挽得齐整,分外有神。弯弯的月芽眉,一对灼灼有神的丹凤眼,比国画里描的美人儿还生动得多。
尽管有点呈老态,唇部没那么鲜红,薄薄的,往里面微微凹入。脸上,由于走急了,两颧竟现出两片红云来。步态,在这客厅里,还是轻盈的,颇有风度。她爽快地伸过手,与吕天、海玉心一一握过。而后说:“等一等。”便进入里间了。原来,她腋下还有一卷图纸,得进去放下,放下后,她又不放心,展开,看了好一阵,使脑子里有了一个明晰的印象后,这才轻轻松松地出来了。吕天早等得不耐烦了,认为陈玉烨是有意对他表示怠慢,等她一出来,便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陈总工程师的时间可抓得真紧呀!”陈玉烨没顾女儿小兰在使眼色,淡然地说:“不,不,你是军代表,应该知道,我们的技术职称已经取消,都是人民的勤务员了!别再取笑了!”她说的倒是很真诚,但吕天却听到了讽嘲的味道,说:“不,对于你,人们都是另眼相看的,应该这么称呼。”“哪里,哪里,你们是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走到哪里,都能赢得人民的尊重与爱戴。人民的解放军嘛。”陈玉烨只会背诵小学生使用过的习惯语言。“闲话不说,言归正传。陈大姐,”吕天已换了称呼。“我们来找你,是想请教一点事情。
”“部队要搞什么建设么?供水、码头、水道,还是什么的?”陈玉烨很热心地说。“不,不,是有关政治方面的问题。”吕天正色道。“政治?好好,我本人拥护党,拥护社会主义,你需要问什么,我不会有保留的。”陈玉烨有点恍惚地回答。“这更好。”吕天先作了一般政治思想工作,诸如阶级斗争复杂,要站稳立场,靠拢组织,改造好世界观,等等,这一套,反正比背书还容易,背书还不能增减字句,这倒可有伸缩余地,反正不会离谱就是了。他说得头头是道,弄得陈玉烨也连连点头,倒在一旁急坏了小兰,生怕妈妈会出什么问题。这年月,虽说她是个顶呱呱、响当当的革命者,可她也见到,有的人是怎样一朝倾覆,在“革命”两个字前轻轻巧巧地加上一个“反”字,就足以从天上掉到地下了……终于,她悄悄地拉过了海玉心,低声问道:“海姐,出什么事了?”海玉心摇摇头,说:“不是你屋里的事。”“那问什么?”“你妈认识的一个人……”“谁呀?”“就是那天跳海的……”“呵,新来的那个……”小兰脸色有点变了。“怎么,你认识?”“不,不……”小兰已经走开了。这边,吕天已经谈上正题了,他说:“据我们了解,你与秦思华之间,关系还是比较密切的……”陈玉烨脸色有点煞白,说:“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吕天却一步也不放松:“这几年,虽说不密切,总归不等于一刀两断,化玉帛为干戈吧。”“这又怎么说呢?”陈玉烨习惯地把双手一摊,这是多年在南洋养成的习惯了。“你刚才不是说,愿意给予我们帮助么?不会有所保留的。其实,我今天只有一个很简单的事情来找你。”“你说吧。”陈玉烨把桌面上一个五彩的玻璃球攥在手心,不时从这只手送到另一只手。
“一部稿子,他祖父一部稿子,现在不知下落……”吕天的话没说完,玻璃球落到了方阶瓷片的地面,打得粉碎,化作缤纷的花瓣似的。吕天警觉了:“怎么?你知道?”陈玉烨却站了起来,去拿过扫帚和小铁铲,把玻璃碎片扫了一起,铲去,送到门外去,良久,才走了进来。也许,吕天已给小兰说了什么,小兰马上迎过来:“妈,吕教导员问你那样东西,你知道在哪吗?”陈玉烨很平静地说:“我知道。”“那你快说呀!”小兰转忧为喜。“不,我知道也没用,谁也没权力交出来。”陈玉烨虽说脸色苍白,但说话仍很镇定。“为什么?”小兰问。“什么道理?”吕天追问。“这个……”海玉心沉吟地说。陈玉烨坦然地看住了三位年轻人,说:“因为,搞我们这一行的,得有起码的学者的良心,对于别人的学术着作,不能轻易交出来,何况是一位故人的遗稿。”“这么说,是在你手上?”
吕天喉咙里要伸出手来了,眼里闪着贪婪的光。“可以说在我手里,因为我知道,我也能取到,但是,我无权取来交给任何人,除非他的亲属,或指定的继承人。”“妈,你怎么还是海外那一套,这是交给党,交给组织,是军代表亲自来的。”小兰惶急地说。“不,你说海外也行,我们华侨在海外,是很讲究信义的,尤其是这关系到祖国的信义。人家信托我们,我们就不能辜负人家,尤其是一位亡人信托。”陈玉烨很动感情地说。小兰急得直跳:“妈,你,你,人家现在是反革命,你还留着给他,这可是立场问题,这几年,到处是革命的大批判,你就不了解一下,你可不能……”陈玉烨微微一笑,说:“可是,周总理是了解我的,组织上也是信任我的,我在竭尽全力地为祖国和人民,也可以说,包括为党工作,献出我微薄的力量。这些年,没冲击我,也说明我对党是忠诚的……”吕天愣了一阵,他深知一些归侨,尤其是老科学家所爱讲的道义、良心、信用之类,他调到这个城市来之前,也曾在别的地方审讯过几位老科学家,知道这种人坦率得可笑,也迂得不可理喻,就这么直率地索取,只会引起反感。既然已探知了下落--这可不是轻而易举地获得了的,那么,下一步不妨慢慢来。关键在于弄清下落,这可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呀!关键问题解决了,不妨以退为进。于是,他说:“既然这样,我们也不强求,尊重你的信用。”陈玉烨松了一口气。小兰也放了心,只是说:“不过,妈妈,我看,你借出来,让组织上看看也行吧。”“大人的事,小孩别多嘴。”陈玉烨很严肃地说。小兰向海玉心吐了吐舌头,不作声了。海玉心也不知怎么说好,茫然地看住吕天,眉梢间,带有一种莫名的惆怅:既是如此,何必来惊扰人家呢?然而,吕天却已开口了:“陈大姐,那么,你谈谈你们回国的事情,行吗?听说是秦思华父亲动员你回的。”“秦兴中么?”“对。”“也不尽然是他,不过,他急于回国,倒是溢于言表,使我很受感染。他还是个好人,至于他儿子今天,他本人也许没曾料到。死者对生者不负有责任的了。”
陈玉烨黯然了。“但是,生者对死者却一定承担有义务。这倒是不言而喻的。”吕天说话,丝丝入扣。海玉心很欣赏吕天的语言艺术,向他瞥了一眼。吕天正与她眼波相遇,不由得有点忘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