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漠之恋·蔚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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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自从上次拥抱后,他一直在寻索两人之间的桥梁--无论是金桥,还是朽木,均可!陈玉烨却讲起了她终生难忘的往事:桌上玻璃板底下,有她一张中年时的照片,照片的背面,有一段话,不,有一段故事……她想探手去取出来,可又把眼睑合上,似乎要让往事先在脑海里复……中国的大陆已解放有几年了,那时,她还侨居在香港。她是在抗日战争期间,随国联在华南一个科研机构到了香港,后来,又从美国辗转到了英国,在牛津大学考上了海港专业的研究生。

获得了学位后,抗日战争已近尾声,她便回到香港,参加了一些重要港口的建筑,赢得了国际的盛誉,也结识了当时旅居香港的许多中国科学家。

他的丈夫许北望,也是一位相当有名气的船舶工业的专家。船要靠码头,由于学术上的交流,两人建立了感情,成了家。科学家的恋爱,说复杂,倒也简单,说简单嘛,也许复杂,反正是那么一回事,他们需要的是共同的精神生活,这是首要点。结婚时,正是租界那边,宝安县里升起了象征解放的五星红旗。当时,玉烨不理解,丈夫许北望,思想是很进步的,大陆解放前,他经常抨击国民党腐败的政治。大陆解放后,他却迟迟不归国,说起来,他就解释,国内设备尚不齐全,不如先在这里再提高一下,回国也不迟。

两年之后一个夏天,他们有了小兰。从四九年至五四年,在香港,颇有归国热,许多旅居在异国的名人学者专家,纷纷取道港澳,归回祖国,为祖国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贡献自己的学识与才华……玉烨心急了,她早就盼望祖国能早日有一个能停泊几万吨,甚至几十万吨的码头,那时,最大的港口,还泊不了万吨轮,真叫人心焦呀。而凭她在英伦三岛的钻研,这是不成问题的事。英国,是轮船制造业的发源地,人家上一个世纪,就能造上十万吨的远洋轮,码头问题早解决了。祖国的声誉,紧紧牵住玉烨的心呀!她闹了几次,让许北望放她回国,许北望再也不好解释了,便答应,过几个月之后给她答复。然而,两个月后,丈夫突然失踪了,整整半年没有回来。小兰学会了叫爸爸,可一次也没当爸爸的面叫过。真叫人心焦如焚哪!这许北望哪去了呢?终于,一个深夜,来了几位陌生人,声称他们是许北望的朋友,说许北望已应聘到南洋某大岛上,为欧洲某国建造一个大港口。当时,有人担心香港会被收回,谣言蜂起,所以,考虑到取代这个商港的作用,则必须另起炉灶了。

来人陈叙了条件,说可有好几万月薪,比在港,或在大陆,都优厚得多,直升飞机送上、下班,海滨设有条件俱备的小别墅……这下子,玉烨恨得丈夫不得了,直言:要看到丈夫的信件。对方马上就拿出来了,玉烨看也不看,撕得粉碎,说:“他要去,我同他离婚,请你们转告!”来人终于露出了凶残的面目,要强行劫持陈玉烨,正当陈玉烨呼救,小兰大哭大闹时,门口的电铃按响了……进来的,就是秦兴中,她丈夫当年在南洋的好友,陪同的,还有一位年轻人。这样一来,劫持者不敢大动干戈,悻悻地走了,临走时,还暗示道:“明天,我们等你的答复!”玉烨悲愤之中,扑到秦兴中怀里大哭起来,秦兴中慌了,问:“你都知道了?”“知道了,没想到他竟是……”“是什么?”秦兴中有点吃惊。

“卖国求荣的坏东西!”玉烨终于迸出了这么一句割人心肺的话来。秦兴中紧紧地抓住陈玉烨的双肩,激动地问:“什么,你说什么?”“他给人收买了,还想拉上我……”玉烨泣不成声,“想不到,万万,想不到……”秦兴中与那位年轻人对视了一会儿,年轻人却大声说:“不,玉烨女士!对于一个已经献出了自己一切的人,怎么能允许这种诽谤与诬蔑呢?他能把自己出卖给谁?就是死,也是祖国的骄傲!”陈玉烨惊住了,她反过来问:“什么?你们说什么?莫非……”她产生了不祥的预感。秦兴中却留神了,追问道:“你说,出卖什么?又为什么是卖国求荣?”陈玉烨惊疑地看住他们:“我几度要同他归国,可刚才有人来说,他应某大国财团所聘,已经离开了香港……”“卑鄙!简直卑鄙到难以置信!”那位年轻人大声地呼叫了出来,似要吐一口恶气。这时,秦兴中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纸包,用低沉、悲恸的声音说:“你打开它,就会明白一切的……你一定要镇定!镇定……”

可他自己,却已抽泣起来了。陈玉烨一双眼几乎要惊裂开来了,她急骤地打开了纸包,里面,只有一张她自己的照片,就是前不久照的,可是,上面,已染有斑斑血迹了,看样子,还刚沾上去不久,翻过去,是丈夫留下的几行字玉烨:我多么盼望我们能双双飞回祖国啊!可是,在你能见到这张照片时,我的魂儿却已经先走了一步!我不曾愧对于祖国的晴空!当你归国后,每见到一只在祖国的晴空上飞翔的鸟儿,都可以看作是我那不甘寂寞、也不会寂寞的魂儿在歌唱……你的北望玉烨一陈晕眩,可她扶住了秦兴中,问道:“出什么事了……”泪水,兴许刚才已流干了,也可能,被烈火烤干了……“他,被一伙特务所劫持--也许就是刚才来的那几个人……由于他不从,所以……”玉烨弯下腰来,捡起地上的碎纸片,果然,上面的字迹,对于妻子来说,是完全可以辩认出是假的。她什么都明白了,悲声不绝,是呀,刚才还听信了那些特务们的挑唆,侮辱了自己最亲爱、最可敬的丈夫。

资本家各财团,争夺有名的科技人员,什么手段都是可以作得出的。可是,在这光怪陆离的世界,连尸体也找不到了,又从何而起诉呢?“……我们闻讯寻去,地上只有一滩血,一大滩血,周围,什么也不见,可是,在一堆染血的石子下边,我们寻到了这张照片。后来,我们打听了,说北望同志牺牲前,曾在这个地方醒过来一阵,就写上这么几个字,没写完,便死了,是个好心人把相片压到一旁石子底下的,没多久,便来了一部小车,把他的尸体拖走了……当我们第二次到现场寻找其他遗物时,血迹也让水冲洗掉了……”那位年轻人沉重地复述道。秦兴中说:“我是让北望先生动员回国的,本来说,我们两家会一起走的……现在,只能由我伴你走,还得快走,不然,明天……”就这样,当夜,在变幻的霓虹灯下,在一片轻歌曼舞中,陈玉烨略微化了妆,同秦兴中一道,领着他们的孩子,两岁的小兰,十余岁的思华,匆匆上了班机……飞机票,是早已订购好了的。“回国后,大约一年时间,那位年轻人便在省城里找到了我,向我说明了一切。

原来,我丈夫早已经加入了共产党,由于他又是专家,所以,组织上让他利用这一身份,在港澳一带做统战工作,动员漂流海外的科技人员归国,那时,国内人才奇缺呀,今天也缺……可是,他自己却没能回来,如今,他那样的造船专家,国内仍少得很,几乎数不出几名来。我们所造船的吨位,还仅仅在一万吨上下。”陈玉烨感叹地结束了自己那痛苦的回忆,沉默了一阵,又补充道:“其实,秦兴中,在潜艇方面也很有造诣,可就是死得太早了。我不知道,他重病中,为何拒绝治疗……”“这么说,北望同志是被特务谋刺的?”海玉心眼圈也红了,问道。“是的,死得太惨了。”玉烨说。吕天却想起了什么,问道:“那个年轻人是谁?现在在哪?”陈玉烨看了吕天一眼,沉吟道:“他,就是原来的市委书记吴江飞,现在,我也说不上他在哪了。都五十岁了。”“妈,早两年,街上贴了他那么多大标语,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走资派、红皮白心的内奸……你,都没见到?”小兰大声说。“见到了。”陈玉烨淡然地说。“可你刚才为什么……”陈玉烨打断了小兰的话:“就你是百晓!大人有大人看人的标准!至少,过去他是给党做了工作……”“那是假的。”吕天插话了。

“假的?你今天也是做假的么?我倒宁愿如此。”玉烨一扭身,走进了里间。然而,那年月,假的总要蛮不讲理充真,而真,却老是懦弱无能地被斥之为假,光一个“宁愿”是改变不了一切的。“宁愿”不如说是一种无可奈何地默认,逆来顺受。陈玉烨偏安一隅,不问世事,岂不也是对世上的横逆取一种纵容态度--可不这样,她又能怎么办?她麻木至此--连儿女成了狂热分子也不闻不问,她天真得可爱,不该说的全诚实地作了交代……一个太纯净的环境里哪怕是培植出了参天大树,也是经不起风暴袭击的。每每想到她,秦思华便要心碎了。当日的“回归热”,得到的便是这无情的风雨,从而又再度把人往外撵么?可这已不是上世纪末了……大海毕竟不是凝固的沙丘……但在儿时,它却是个金色的梦!儿时,那热带雨样绿色的回忆……海风中,棕榈的密叶在飒飒作响,高高耸立的椰子树却显得那么潇洒……莱佛士像前,那湛蓝色的海边,只有如高举的翅膀的风帆;落日的斜晖,使得天宇与海洋都那么金碧辉煌。沙滩上,潮起潮落,印下的一只只小小的脚印;俯身,拾起的一个个奇丽的贝壳。呵,儿时的梦,总是用金线编织的。那时,在他的瞳孔里,大海是那么地安详,听话,没有波涛,没有潮声--那是一大片用金砂与银鳞铺设起来的辽阔的舞台,谁都可以尽情地在上面载歌载舞,一直跳到天那边去,那边,定然有个更瑰丽的世界。

祖父说--那边,便是祖国,他的每滴血液,都是那片土地上的甘霖化的。打那时起,他就很想很想踏上那个神话般的世界。藉助于这如同凝固了的大海。但祖父说,那有一个很远很远的路程。那我抓住海的翅膀--那些风帆,就能飞回到祖国吗?他每每这么问。能的,能的,假如没有战乱……--就这样,他心目中的大海,自小开始,便都是凝固的,足以载他作千里之行。他一颗不安份的童心,便在这起伏状的波纹上翩翩起舞--他就这么永远为祖国所吸引。只是,战乱,战乱--他听说了,当时,英国两艘主力舰沉没在暹罗湾,二千七百名海军将士身葬鱼腹;日寇在北马长躯直入,一道道防线几乎不堪一守,槟城陷落了,怡保陷落了,吉隆坡也陷落了。被视作“太平洋上不沉的航空母舰”的新加坡,也让改成了“昭南岛”,十万英军成了牛马不如的俘虏……狂风暴雨中,大海掀起了惊涛骇浪,卷走了椰林、胶园,冲毁了矿场、村庄。

渔村、小镇、都会,都在一片残垣断墙间喘息。然而,南洋的华侨们,义无反顾地同当地的人民一道,高举了反侵略的义旗,出没在丛莽激流,高山峻岭之中。终于,云开雾散,抗日战争胜利了,不久,新中国便成立了--凝固的大海,终于为他铺出了一条归国之路,然而,莫非这也只是个梦么?“噢,果真是你,你竟已变成这个样子。”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兀立在门外,叉起了腰,大声地、不无痛心地叫喊道。屋里,的确已立起了列祖列宗的牌位,当中写的是父亲的名字--秦兴中,后面还有一幅放大的照片。烟雾缭绕,云气蒸腾。小小斗室,似有无限天地了。秦思华似没听到门外的叫嚷声,正默默地点着一根又一根的香,一副十分虔诚的样子。邻居小伙子是尽职的,该买的都买来了,只最后亮了一下一包三五牌的香烟,说:“这当犒劳了,没钱找。”一笑便跑了。秦思华倒不在乎,虽说还不兴给小费,可人家毕竟把事情办得熨熨贴贴,要自己上街,笨手笨脚,连东西都不知从哪买。门外的女子已冲了进来,一把拽住了他:“堂堂诗人,居然也搞起了这套迷信货色--我本以为外面的传言是假的呢!”“哟,小兰,你怎么来了?”

秦思华这才在烟雾中认出来人,又惊又喜。“报上说你到处烧香磕头,我不信,专门来证实一下,没想到并非谣传。听说,连你也被人烧香磕头了,你也成了神仙,菩萨,列祖列宗,好了不得!”自然,这又是指趴在古墓上的那一回。秦思华笑了:“有这么回事,不搭帮我,那个古墓还没人关心了,打我去了之后,县里重视了,专门拨了一笔钱作修缮,那里的后人,也常去扫墓、烧香了,不然,可真冷落下去,对不起先人了。”小兰一屁股坐下,说:“说不信,也信。我知道,也只有你,才做得出那样的事,你的心事太重,太苦了,也得有个寄托,不然,就不会到处乱跪的……读到那篇报道,我也陪上了一把眼泪。可是,不必这样,不必这样,这只会叫你更苦……”秦思华摇摇头:“你别说了……说说你自己的事吧。”“我有什么好说的,我们这代人,本就不配有好的命运。”“你不是个乐天派么?”“凭什么又不是了?”是的,这面前的确是小兰,陈玉烨那个狂热的女儿!当年,正是她高烧到一百三十度之际,迎头一盆冰水,一下子把她打下了十八层地狱,由最红的变成最黑的,最最革命成了最最反动。命运骤然的逆转,在刹那间给她上了人生最深刻的一课,当得上又过了一辈子。认识生活,莫过于这种由天堂坠入地狱的过程了。这对她是不幸,可也是幸运。使她一下子走完了许多人需要的漫长的、痛苦的、反复的过程。海玉心则是与她相反,心灵的历程要颠沛得多、曲折得多,如果不是几日之前来自大洋南边的消息,所有人都以为她已在这历程中沉没了。

对她,不仅仅是小兰式的命运,更多的是内心的、美丽所导致的坎坷,因而也更复杂、更险恶得多。小兰太纯了,而她虽说纯,却也有另一面,所以,小兰在承受命运打击之后,个性仍没多少改变,仍是那般泼辣尖刻,那般心直口快,仅仅是对象作了更换……小兰如今自然是理解秦思华的。可她自己,在患难中结识了一位吊车工人。也许是面上刚强的人,内心却无时无刻没在寻找更可靠的依托--中国几千年来女子的依附心理毕竟很深很深,所以,很快便同这吊车工人结了婚。患难夫妻,按理该是最稳固的了,但是,随着时光的推移,两人文化修养、个人志趣等方面出现了很大的差距,这也是不可避免的,男方说她忘恩负义,父母一平反便不认人了,可她却有苦说不出,于是,便长期分居,但不敢提出离婚,最有胆魄的人往往在个人问题上望而却步了……有什么办法呢,男方说当日爱她,是出于劳动人民朴素的同情心,而他认为这就够了,只图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小兰呢,后来考上了文科专修班,先在厂里当宣传干部,后来便到了报社,一天到晚,飞来飞去,起重工自然受不了啦。坦克吊是再稳不过的,绝不会离开地面……没有孩子。也不会有孩子。

差点,连秦思华也卷进他们的婚姻纠纷之中了,谁叫小兰三日两头往这钻呢?对方只差没把他当“第三者”控告了,但流言蜚语始终不绝于耳。小兰无所谓,大大咧咧,秦思华也没当回事。这才叫好事者感到没趣,自然而然便又什么都没了……其实,他本人对那位吊车工也是一直怀着深深的感激之情的,虽然当日未曾谋面……但两人的离异显然是不可逆转的了。末了,竟由男方提出了离婚诉讼--当然,这是最近发生的事,法院还来不及判决。但小兰毕竟已三十来岁了,她说的“不配有好的命运”,不仅仅是指过去,更强调的应是今天与将来。第六章如今,她已没了当年的飒爽英姿,眼角布满了鱼尾纹,脸上似蒙了一层灰一样,没有色泽,没有光彩,惟有一双眼睛仍那么大,咄咄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