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风是第一次在白村跟前落泪的:“我不急不急,六七年都过来了,那时我才进小学不久,爸爸突然之间不见了,我们又改了姓,妹妹都不明白,就我还知道一点……六七年了,我能等,只要你能写就行。”
“你就这么信得过白老师么?”白村问道。
“信得过,从第一天你给我们上课,我就觉得,我遇上一个好人了。后来,你提出给爸爸画像,我就更认为,我没有看错你……是我向妈妈讲起,请你为爸爸写申诉的,可我还小,我对你说没分量,所以才让妈妈来说……”晓风含着泪,却笑开了。
“第一天上课?”
“你不记得了?那天,有位跳皮的男同学,弄得我一头的粉笔灰……大叫‘白毛女’!”
白村记起了,只是,没记得这位被欺侮的女孩子就是晓风,当时自己很生气,斥责那位男生:“你叫什么‘白毛女’,你就想当黄世仁,把人变成鬼么?”
“当时我哭了,你知道我当时心中好委屈,爸爸已变成‘鬼’,牛鬼蛇神了,干嘛又来欺负我……你还很小心地把我头发上的粉笔灰吹掉,那时,我真想扑到你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
“好了,好了,现在可别哭,坚强一点,坚强一点……”
看来,谷子是非要做成这件“好事”不可,这些日子里,他的腿很勤,有事没事,便往白村宿舍里跑,而且不避嫌--这个时候,一般人谁愿意拢边呢,都怕沾腥,除开特别知心的朋友。
当然,除开负有特别便命,被“特准”的在外。
他的目的,是动员白村打官司:
“这年头,得建立法治意识。有人说美国人动不动就打官司,其实这不是坏事,证明人家治制观念很强嘛。中国人不讲这个,动不动就‘心’字上头一把刀,忍了算,这不仅没了是非,还吃亏吃惯,人格都萎缩了。你应该站出来,一反中国人的这个陋习,就打个官司,无论输赢,就打出个榜样来,开个头也不冤……”别说吕加是把铁嘴,这当儿,谷子的嘴功也操练出来了。
但白村却不为其所动。
不过,他这一走动,却还是透了不少消息,一如朵儿所料的。
院里果然是派了调查组出去的,这已为朵儿所证实,可怎么派,其来龙去脉,朵儿却未必清楚。开始,院里也只当是传媒上打打笔墨官司而已,并没怎么在意,尤其是一些懂业务的领导,根本不屑一顾。这都是白村来回国之前。反正,如今传媒搞的花边新闻,真真假假,也没人当回事。可是,传媒炒作起来后,市教委的确收到岭东省教育厅的一份公函,要求教委重视这一事件,至少是一种“学术腐败”,应当作出公开处理。
有这样公对公的公函,就不由得有关部门重视,于是,立即反映到了市里分管文教卫的副书记那里。这位副书证倒是同白村很熟,还向白村要过字画,而且在不少场合下,很是把白村吹过几回,只差没把白村说成是林风眠再世了。的确,白村近年来的作品,与林风眠的作品有了某种“神会”,有的评论更指出其间有师承关系,而林风眠又是客家人,白村不少作品也以家属地风情为题材……可见这位副书记是关心过评论的。一听这事,这位副书记马上便启动了他的“组织程序”,下令组成调查组,美院、美协及市委宣传部各自派一人上岭东省。调查回来后,务必向他直接汇报。
谷子还掏出了一份材料,是这位副书记的一个报告,谷子告诉白村:“调查组还没回来,缪副书记便已沉不住气,作了公开表态,你看看这份报告,虽说没点名,可大家一听,就知道说的是你。”
白村接过报告,谷子特地在上头打了红杠,有这么一段话:
有的人的名气,同当今的泡沫经济一样,经不起时日,奉劝当今文艺界、学术界的才子们,不要贪图一时的名气,毁了一生的声誉,还是扎扎实实做点学问、多坐几天冷板凳的好。不然,到时候西洋镜一旦被戳穿,追悔莫及、恨无死所,又何苦呢?
白村立时明白,传媒这一段炒作得这么厉害,与他这次讲话不无关系。不,这简直一声令下,要对他进行围剿了。
怎么可以这样呢?作为一位领导人,对部属出错,都还要查清楚,甚至作必要的保护,何况对一位艺术家,更何况这位艺术家并没出错……错了,这当是过去的思维了,如今可不一样了,人家要出的是政绩,你做出成绩,便是他政绩一部分,你一旦出岔,无疑成了给他抹黑,自然就得旗帜鲜明地同你划清界限,证明所出的问题与他无关……
谷子故意问道:“你还记不记得,这位副书记刚上任的那一阵子,专程来到美院,表现自已重视教育,重视人才,要与教授及师生员工们见面。”
“记得。”白村说。
“那么,你记得他上台的第一句话说的是什么?”
白村一怔。
这他能不记得么?
那个场合,他并不想出风头可缪副书记却逼得他不得不出一回风头……是的,会场上人很多,整个美院,能来的人都来了,过道上都站满了人,老师加学生,上千之众。那缪书记晃晃悠悠地走到了主席台上,校长扬手,制止了噪杂声,他第一句便问:
“白村来了么?”
白村不得不站起来,他竟走下主席台,远远便对白村伸出了手,白村只好迎上去,同他握了手。他又大声道:“你那幅《老圃》出来时,我还在小学当老师,特别兴奋,我一看就明白,这是为当老师的扬旗呐喊,为长期被打入‘臭老九’另册的知识分子正名。从那时我就记住了你,后来听说你为这幅画受难,很是义愤。没想到,今天能同你在一起,真是万分荣幸。”
他这番话,赢得了美院师生们一片热烈的掌声。
从来,在不少场合下,他都要提起白村,以显示他与白村交情不薄。
谷子万分感慨:“连他,一遇到事情,就马上变换成一副组织面孔,你别想靠什么人情关系,可以帮你渡过这人生一劫,还是靠法律,靠自己……”
白村看住他:“你见到了他那副组织面孔了吗?”
谷子一怔,随即说:“见到,他作报告时我就在台下的前排……你想过找他么?”
“这个时候,我谁也不想找,何必给人家添麻烦。”
“这话对,也不对,还是得更换一种思维,不是找人,而是找法律,法律最靠得住。你得善于拿起法律的武器维护自己的人身权利,维护自己的名誉!”
绕了不知多少个圈,他还是落实到请律师上来。
也不能说他不对。
中国人是太缺乏法治观念了……但是,他的出发点是什么,却没那么简单。
所以,弄到后来,白村总是推,说考虑考虑,他到底不耐烦了,一气之下,说出了一番颇为难听的话:
“我这么三番五次,苦口婆心地劝你,无非是叫你破财消灾,图个平安罢了。你以为我真同情你,真以为你是被冤枉的,才没那么一回事。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别捂着那堆美金有那么得意,不想散财买个好,到头来,罚你个倾家荡产,保也保不住……”
“你这是什么意思?”
“当今社会你还不了解么?什么事情,最后都得落实到一个钱字上面,传媒这么紧追不舍,你以为骂一轮就完事了,才没那么轻松,到时候,你不起诉,人家造足了舆论便会起诉,说你欺世盗名,让你赔偿这么多年的名誉损失,那可不是一笔小数。”谷子以为上面一番话把白村骂醒了。
白村打量了他好一阵,说:“看来,柳南中那边你也有一条热线。”
“你这什么意思?”
“要不,你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他要我赔偿名誉损失?”
“唉,你误会了,我是说,如今社会的逻辑就是这样,不过是劝你先防一手。”
“那就谢谢了。”
谷子见白村油盐不进,也无计可施,不再来了。
那位吕加更没再露面了。
倒是朵儿还真去了解了吕加一番。原来,这人倒是不假,是一所大学的法学院讲师,考了个律师牌,基本上就以外边接案子为“生计”了。他钻墙打洞,托人找关系,有案子就接。只是名声不怎么的,每每收了人家的律师费,便没了后文,而后便推,不是车马费都不够呀,就是要花钱疏通关系呀……这个那个的,官司几乎没赢过一单,却已赚得盆满钵满了。这回,所里又听说他要接一单名誉官司,说是影响很大,开价便是5万美金,只不知接到没有,牛皮已吹出去了。
朵儿一听,便明知指哪单“官司”了。
回过头来告诉白村,说白村成了“大肥猪”,人家已虎视眈眈的了。
于是,有一天路上,白村碰上谷子,顺便问上一句:“这官司要打,得下多少定金?”
谷子说:“你是说出几成么?”
“是的。”
“只怕得一两万美金。得放点血,钱多好办事。”谷子追问道,“你决定了?”
“也就是上十万人民币了,这该怎么花?”白林索性套问下去。
“唉,你这案子不那么简单,牵涉面广,光打发新闻界,把现在‘一边倒’的局面拧过来,哪怕扳个平手,一对一,让舆论放你一码,恐怕花费就不少。尤其是抓文化的官员,他们说上一两句客观点的话,也不容易,谁也不愿落个包庇、纵容你的恶名,当日是伯乐,今天便是屠夫了,不宰了假千里马,他们如何洗雪自己,保住顶翎?这光请吃饭,是摆不平的。你是个聪明人,只举出这两条,别的,你就该触类旁通了。你看,这个价码不高吧?”谷子以“谙熟行规”而自鸣得意了。
“不高,不高,可这与打官司没关系吧?”
“你是从外星球回来的……哦,你在大洋彼岸泡得太久了,在美国,据说不靠关系,可在西欧,在英法这样的老国家,不一样也得走关系。一场官司,背后的功夫比幕前的大不知几十倍……中国就是中国,比英、法古老得多,你说呢?”
“你说的有道理。”
“那就别迟疑了,让我叫吕加么?”
“也别太急,我得考虑周全。”
“你呀,别把在外边挣的美金看得太重,几万美金,在你不过九牛一毛,连这还舍不得,成得了什么大师?大师就有大师的气魄。”
“我是大师了么?传媒不加了上‘伪画家’的名号,早进不了大师行列了。至于美金也没你说的那么多,有是有那么一点,可也得用在当用的地方。”
“这打官司便是最当用之处。你没听说,美国人用钱,第一考虑便是打官司,别的都在其次。这你怎么又没受影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