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说得先用钱去打通关节,这有违我做人的原则。要这么做,反坐实了我被诬告的罪名了,先自心虚了。”
谷子知道没戏了,摆摆手:“你这人,没劲,我一片好心,不领情,还诸多理论……你还是好自为之吧。”
一甩手,走远了。
显然,谷子与吕加已落好了套,只等白村去钻了。这法律,也成了钓饵,一个人倒霉,也成了另一些人发财的机会,被锁定了。好在他们不知道朵儿是一位专职律师,真要请,还用得着他们么?
这些人委实可笑,可被他们似苍蝇一样围着转且嗡嗡乱叫,你恐怕就笑不出来了,因为他们已赶也赶不走了。
白村决意要走了。
还是秋雨绵绵,往年也不曾有这么绵长的秋雨,正是秋风秋雨愁杀人,这个天气动身,未走便已教人伤感。他决意一个人一走了之,谁也不想惊动,既不通报学校有关方面,不想留个“认了”的印象,也不想让朵儿知道--她必定阻挠,可她已玩不出什么新招了,何况自己对她也不曾到了如胶似漆的地步。他觉得自己已心如古井了。
头天晚上朵儿一走,他便连夜收拾了行李,而且打了电话上长途汽车站订了第二天一早去取的票。如今交通是发达了,当初,从岭东省省会到陵县,清早6点出发,得晚上8、9点钟才到,还隔天一班。而现在从岭南省--另一个省出发,路程几近一倍,可时间却一半不到,上午8点出发,下午3点前便可赶到了。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订陵县的车票,明明知道那个围龙屋已被山洪冲垮,再又被泥石流掩没,那里的客家人除开遇难者外,也必定再把家装在背囊里,跋山涉水,不知去向何方……想去寻找一点线索么?不,他没作这份妄想,当年,在围龙屋里,知道他为成瀚作画的,人并不会太多,因为成瀚不愿张扬;出了围龙屋,就更没人知道了。
也许,只是去凭吊一下曾有的过去,曾有的那份留恋。
还有……
恐怕他自己也说不清了。
这一夜,细碎的雨脚,踩在窗外的落叶上,把他心搅得更乱,要走了,想把一切抛开,此时,反涌上了心头。一忽儿是成瀚走入梦中,一忽儿又似听到黎晓风咯咯的笑声……黎晓风那双泪汪汪的丹凤眼,几回令他把心揉碎,这孩子,当年太懂事,太早熟了……她也出国了么?这么多年,一直没再有他们家的音讯,只是为了某种原因,才努力去忘却么?不愿再让心上扎刀子,永远摆脱过去的噩梦--这理由够充足么?
辗转反侧,窗口已是迷蒙的曙光。
他爬了起来,简单漱洗一下,便背上昨晚已准备的行李,大步地出了门。
走出美院时,他头也没回。
对这已经工作、生活多年的学校,此刻他竟无半点依恋--什么“感情留人、待遇留人、事业留人、前景留人”,当初把他引进的“四留人”一下子全变得那么薄情,那么势利,说到底,还是利害关系第一,如今,自己已成了美院的“肿瘤”,人家已恨不得来个外科手术,一刀把自己割除掉。
不远就是公车站,他不习惯打的,上了汽车,反正,一早人不多,车也跑得快,比“的士”慢不了多少。
车在湿漉漉的马路上行驶,不时还溅起一大片水花。
20分钟后,他已站在了订票口前。
他正要把一张百元大钞递进窗口时,手却被人拉住了。
一回来,竟是朵儿。
“你?你怎么知道的?我谁也没说。”白村很是吃惊。
“昨晚,我觉得你情绪不对头……所以一早便赶到你宿舍,往窗里一看,你床上都盖满了废报纸,我能不明白么?”
“你不上火车站、不上机场,偏上这汽车站?”
“记得你说过,不如归去,是说的陵县……好了,不说这个。一早起来,临时上了网,有条意想不到的消息,打电话告诉你,没人接……如果你见到这条消息,说不定你就不会走了。”
“如今,就是天塌下来,也挡不住我离开的决心了。”
朵儿连忙把白村拉离售票窗口:“你先不要把话说死了。”
“这个世界不会再有奇迹了。”
“不是奇迹,是事实。”朵儿正色道,“我已从网上摘下来了,你自己看吧。”
她从包里掏出了一迭纸来。
白村将信将疑地打开,一下子,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署名是“知情人”。
内容是:当年柳南中关于《老圃》所发表的有关意见记录:
柳:《老圃》书卷气有余,泥土味不足,而今是要突出工农兵,要以我校名义参评,这一条非改不可。
背景的沧桑感,明显感到作者对“文革”的怀疑与不满,应当虚掉,不要把个人情绪带进去。
我之所以把话说重,是为了改好这个作品,争取在这“文革”以来第一次恢复美术作品评比中拿到名次,千万别误会。
白村傻了。
朵儿问:“这材料真实么?不会有人为你打抱不平而编造出来的吧?这来得太突然,而且太击中要害了,反而让人怀疑它的真实性……”
白村想了想,说:“柳南中在以学校名义把《老圃》送出去评比前,是发表过这样的意见,这完全是真的,不过,如果留下记录,那也只可能是我作的,别人不会记,而且在场并没几个人。”
“这就是说,记录上是你的笔迹?”
“对。”
“那在场的人呢?”
“一位是老校长,他比成瀚还大,当时都60出头了,我调来美院前,已听说他过世了。还有一位……是柳南中死党,只怕不会出来说话,嗅,对,有一篇介绍柳南中的文章,就是他写的,称柳南中是当之无愧的,唯一的《老圃》作者。这人怎么可能为我作证呢?”
“那你的记录为什么跑到网上了?”
“我肯定是没有保存记录了。”
“为什么?”
“在我得知要被立案之前,我已经尽可能把一切原始材料毁掉了。那时我已到了岭东省文化馆。而这记录还是在绿叶中学时的,也不可能带到省里去。”
“你不会对我隐瞒什么吧?”朵儿不相信。
“怎么可能呢?”
“在绿叶中学,就没人帮你收拾什么,保存什么吗?你毕竟才毕洋溢,对你倾慕的女教师或别的女孩子总不会少吧?”朵儿冷笑道。
“那时,我连这样的念头都没动过,有的知青小说,把知青的男女关系写得污浊不堪,也许有的地方是这样,但我去的地方,却管得很严……大多数都期盼招工、推荐上大学,不想把自己锁死在那里……”
“那你呢?”
“我不也因《老圃》登了龙门,结果是因福致祸,银铛入狱了么?”白村苦笑道,“我们那时,那有如今年轻人开放,头天接吻,二天上床……反正,你也看得出我是怎样的人……”
车站里还没多少人,没有谁会听到两人的对话。
朵儿叹了一口气:“这我了解……不过,我只是以为当初你没看上我,才连我正眼不着。可是,这位知情者能是谁?谁有可能看到你作的这个记录呢?学校里还有别的老师么?”
“当初,《老圃》要拿出去,我还不大同意。是老校长做的工作,他很喜欢这幅画。所以,在评上奖上前,并没惊动别的老师。老校长之所以请上柳南中他们两个人,是觉得他们是大学生,有水平……当时,并没几个象样的老师,包括我,当时也只是高中毕业生,上不了大学的。”
“真想不到别的人了么?”朵儿仍不放松。
白村觉吟了一会:“只能是她了……可她现在已不在国内,怎么会知道呢?”
“谁?”
“黎晓风,不,成晓风,这是她本来的名字。”
“是她,她那时还小嘛。”
“可能么?不过,即便是她,能留得下这样的记录么?”
“再没别的人了?”朵儿忽地意识到什么,“她可是很快便长大了呀……”
“可是,可是……”
白村忽然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