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准备好了。
老校长却没少逼白村。
当白村说需要两三个月时,他还有点急,要求他提早完成,因为县里还得过一关呢,县里肯定要提早一个月审的。
白村想,这也不违背成瀚的约定,只要不公开展出,内部看看,没问题。
老校长这才松了一口气。
老校长当是一个操心的人,抓什么事,从头到尾,非得跟踪到底不可,连细微末节都不放过。
有时,热心得还送茶送水送饭,连带加炒几个菜,让白村高兴。
课也真减了一半。
如果说“集体创作”,他作为领导,又积极参与,当应算上一份--后来,他的确没逃得了干系。
可他还不放心。
于是,便画蛇添足,节外生枝了。
这便是把教导主任柳南中,及另一位大学生何玄给带来了。这柳南中是学中文的,何玄是学外语的,与美术并不怎么搭界。可在乡下,大学生便是太学生,无事不通,因此,也一定能对白村作出指导。况且,柳南中也算是学校的领导成员,当然应该关心此事。
开始,老校长给柳南中说起此事,柳南中还不以为然,白村,一位民办的、代课老师,20刚出头,也没上过专门学校,能画出什么名堂,无非是听说要搞评选,想出出风头而已。
可经不得老校长动员,只好去看。于是,便带上老同学何玄走一趟。去时,只是应付一下老校长罢了。
可一看画,柳南中便暗暗吃惊,还真有两下子。问了几句,才知道白村是有家学渊源的,不可小窥,这才认了真。到底是学中文的,还能谈得上几句,于是,便一本正经地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白村也很认真。
平日创作,他没少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下一刹那间的灵感,片刻的感悟,以及若干心得体会,这回,学校领导要郑重其事地发表意见,他也就得当一回事,作下记录。
柳南中当然要站在领导的立场上,按照当时的政治口径发表出他的意见了。他同样很敏感,发觉隐含在画面背后的“不健康”的情绪,于是,这便有“书卷气有余,泥土味不足”,“要突出工农兵”的讲话。
应该说,原话比记录的要长得多,毕竟记录不会那么快。
但核心内容是不会错的。
柳南中发表了一番高论走后,老校长还留了下来,马上便对其作出否定:“别听他那么多,才当上教导主任几天,就一口官腔,当初,只因为他是大学生,县里才提他的。什么对‘文化大革命’不满,这写上去了么?谁这么说了,没书卷气,纯粹一个老农,这画就失去了意义,中国农民就不可以有文化了?你照画你的,不要受干扰……柳南中,哼,我以为他有点文化水平,没想到,还是只有……政治,不,政客水平。”
考校长对柳南中的评语,可谓入木三分。
过了20年,还让白村想起。
也许是这一段时间内,晓风觉得自己一家人没准哪一天是得走,而且难得回来,对白村有一种说不清的依恋,所以,几乎每天,一有时间,便往白村那里跑,白村也只当她是孩子,也就随她了。
她常静静地站在一个角落里,大气也不出看住白村画画。
白村有时候也同她说上几句,免不了谈到别人的意见。自然,少不了柳南中的。而他的记录,也随便打开,摊在桌上……
那时,晓风没少帮白村收拾东西,女孩子嘛,总爱整洁一点,白村开始不让,后来也就随她了,因为,她收拾得很有条理,不仅仅是干净。
记得,晓风对他画两幅《老圃》还发过问:“你干嘛要作两幅?”
“一幅拿出去了,能不能还回来,我没把握;所以,自己留个底好了。”
“那--,就交给我们为你保存,行吗?”晓风俏皮地说。
其实,她是看出了白村的心思。
白村却不想一下子被她说破,故意慢腾腾地说:
“这个嘛,我得考虑考虑,不过,再作一幅已来不及了……”
听到这,朵儿禁不住脱口问道:
“那么,还有另一幅《老圃》,现在在哪呢?”
白村叹了一口气,说:“已经不在了。”
“为什么?”
“你就不会用脑子想想么?”
“我知道,在举国上下,口诛笔伐《老圃》的时候,原件是在省城一个声计大会上,为表示与会者的‘无产阶级义愤’,被当场付之一炬的……”
“你这也知道?”
“我查过资料的。”
“当时我在牢里,已不知道了。只是恢复自由之后,才有人告诉我。”白村说。
“可另一幅呢?”
“也是一样的命运。不过,不是公开烧毁的,而是……偷偷没了的,它的存在,并不为人所知,它的毁灭,也同样不为人知。”白村仰天长叹,“不然,今天何以还有柳南中的戏?”
朵儿摇摇头:“可我以为,它应该保存下来的……”
“不,你不要这么说。”白村陷于极度的痛苦之中。
“对不起,我以为,晓风那么对你……如此倾慕,你又对她家如此恩重如山,她那怕是拼了命,也应该为你保住这幅尚不为人所知的《老圃》。”马上坚持说。
“这不怪晓风,这事与晓风一点关系也没有,而且……”白村说不下去了。
“而且什么?”
“而且……极大地伤害了她……好了,我求你,不要再说了,不要!”白村几乎似要失控一样,竟咳出一口血痰来。
朵儿大惊失色,连忙扶住他:“对不起,我不该说,没想到这事对你伤害得这么大……请原谅我,我只按我的思路走,没留意你的……我只是为你好……好了,我永远、永远不再提这第二幅画了。”
白村回过气来:“不,到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的,只是今天你不要逼我……你走吧,我不会再上长途车了……”
“那也让我陪你回学校……要不要到医院看一看?”
“这只是一时血火攻心,没关系的。”
朵儿还是叫了辆“的士”,陪白村回学院躺下再走的。
朵儿是在一次校友聚会上认识白村的,校友聚会,是各种年龄段,各种职业的都有,不然,她这位搞法学的,一是一,二是二,严谨及至严肃之极的专业人士,如何同罗曼蒂克的艺术专业的白村聚在一起。
白村在那次聚会中并不怎么活跃。平心而论,白村的长相不怎么出众,中等身材,加上说话不多,坐在一个角落中独自喝着啤酒,是不会为人注目的。不过,朵儿奇怪的是,凡是到会的人,一旦看到他是必远远走过去同他打招呼,这就使他显得不那么简单了,与一般的芸芸众生不同。
“这是谁呀?”朵儿问身边一位熟人。
“你不知道他吗?噢,你太年轻了,可能是不知道。”塾人说。
“卖什么关子?”朵儿嗔怪道。
“他就是大名鼎鼎的白村,大画家!你知道《老圃》吗?”
“老圃?”
“对,将近20年前发生的一件大事……你那时还穿开档裤呢。”塾人终于简单地把这段往事陈述了一遍,讲的是众所周知的经过。
朵儿打量一下白村,蹙起了眉头,说:“现在看他,也不过30出头呀,那时才10来岁么?不对吧?”
塾人哈哈大笑:“你看走神了吧,把他看年轻了那么多……不是喜欢上他了吧?”
“臭嘴!”朵儿脸上一红。
“你看认真一点,就不会看走眼了。不过,看上他是个好事,人家尚未婚配呢,不知小姐八字可合?”塾人打趣道。
“看我撕了你的嘴!”朵儿佯装生气了。
“得得得,你想认识他,我乐意搭桥,不过,以后千万别后悔。”熟人说。
“这又为什么?”
“都四十的人了,还没有女朋友,不是个性有些怪癖,便是高不成,低不就……”
“照你那么说,他这样出名,岂有高不成的,哪个女子高得过他呀?”
“嗐,还不认识人家,就已经为人家辩护了,看来还真有戏了。”熟人又笑了。
朵儿一生气,走开了。
不过,朵儿真是留心上白村了。不管她怎样左看右看,也看不出白村有40岁,顶多30出头,大概那张娃娃脸太能骗人的缘故,要么,便是有永葆青青的秘方。
可很快,她便发现了这个秘方。
聚会活动中,每人都要出个节目,不过,白村并没有出节目,只是含笑坐在一旁看。大家的节目,无非是搞搞笑罢了。这时,只有一个人笑得很响,很开心,甚至笑得满眼是泪,一点克制也没有,不象其他人,总笑得很得体,很有分寸,甚至是应酬式的。
如果大家不是知道他,是必说他没肝没肺了,朵儿寻思。
然而,正是一个还留有童心的,对人没有任何心机的人,才会有这种大笑,这种爽朗的不加饰的大笑。
朵儿心动了。
也许,正是塾人的话,那么具有挑战性,而他这一大笑,又是那么难得,甚至于神秘,朵儿才下决心去“会会”他,看他究竟是何种人物。
于是,她也端上一扎啤酒走了过去,漫不经心地问上一句:“要斟满吗?”
白村只瞥了她一眼:“好的。”
她给他倒了满满一杯,却半点没溢出来。
他颇有点欣赏地说:“手艺不错,滴水不漏。”
“你平日是难得夸奖人的么?”朵儿开始“进攻”了。
白村再看她一眼:“你这话又是从哪来的?”
显然,他对她已知道自己一事并不奇怪。
“哦,人家都这么说,不是么?”朵儿颇有些挑战的味道。
“人家说是人家说,你自己呢?”
“偏偏你夸奖了我,所以,我对‘众口铄金’这个词,便有了不同认识。有些事,并不是人家说的那样。”
“你还有点聪明。”
“看,又夸奖我了。你的夸奖不会太廉价了吧?”
白村难得一笑:“这下子,全粉碎了人家给你的印象了吧。”
朵儿伸出了手:“认识一下,光泉律师事务所的见习律师,万朵。”
“嗐,这个姓有气势!名字也有意思,千株万朵,这世界当很美好了,该用你的名字画一幅画。”
“岂敢动你的大驾。”朵儿也不客气。
“这可说不定,哪天心血来潮,我真有这个意象,我就画了。”
“那我就等着好了。”
“万一我永远心血来潮不了呢?”
“反正我年轻,比你耐熬。”朵儿不认输。
“好吧,也许你会等到的。”
他们就是这么相识的。朵儿不知道自己在白村心中是什么印象,不至于是头天认识,二天接吻,三天上床,四天拜拜的“新新人类”吧。除开相识,她主动外,以后,她就没主动过,总是与白村保持一定距离,只有这样,她才能不致于被白村看不起。
在一段交往之后,她想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却发现很难、很难。
倒不是白村不苟言笑--与聚会时的大声欢笑判若两人,而是白村永远对她是那么……漫不经心,来了,他高兴,也欢迎,可不来,他也没什么,甚至难得打个电话问候一声,也许他认为,朵儿的职业特性就这样,一天到晚在外边跑,难得有个准,平日挂电话也不一定有人,几次找不到人,心也淡了--这么一想,朵儿也没理由责怪他了。
但那个距离,看不见摸不着,却分明横亘在前边,没法越过。
有一次,朵儿憋不住了,问他:“就没有女朋友追过你么?”
他笑笑:“怎会没有呢?”
“你都对我一样对她们么?”
“差不多……不过,就你的韧性,她们都无法相比。”
朵儿气没打一处出:“你是说,就我死乞百赖缠住你了?”
白村慌了:“我可没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比她们要强,起码一点,你从没惹我不高兴,不,不,你不似她们那样有心机,能坦诚相对,有话直来直去。”
朵儿这才嗔道:“还差不多……那追过你的失败者有多少?”
“没统计过,至少一打吧。”
“你没想想自己的原因?”
白村沉默了,良久,才说:“也许吧,我不那种很容易接近的人,我经历的太多,我所经历过的,不是你可以想象的……所以,把一切都看得很淡、很淡……”
“可你又能那样无遮无拦地大笑,爽朗的大笑,第一天我就是被你的笑声吸引过去的。”朵儿不解地问。
“是呀,象孩子一样,没有任何心机才可以那样笑得出来呀--所以,我是尽力地回到那样一种心境,忘却一切,已有的一切。”
“这么说,你是个很有自制力的人,能从一种状况立即变换为另一种状况……”
“笑话,艺术家每每要粉碎的,就是这种自制力,尽情地释放自己,我大笑,不也是一种释放么?”
朵儿不知怎么说好。
但不管怎样,能在白村身边留得住,这对他人来说已是一种奇迹了。以至当日那位熟人都感叹,朵儿呀,你不是一见钟情吧?
但朵儿始终很难走进白村的内心世界。他平日总是有点忧郁,有点走神,似乎在牵念什么,又似乎在追悔什么,甚至还有点神经质,这在朵儿都可以理解,艺术家嘛,不可以作一般人看。他总是那么心事重重,似在构思什么却又不似……也许,过去的岁月,在他心中太沉重了。
直到今天追忆起《老圃》的往事,朵儿才明确地意识到,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人,一个可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人,而这个人,是当年的小丫头--晓风。
不然,朵儿不会那么说得白村咳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