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申诉递了过来。
白村很奇怪,申诉用的纸不一样了。
一打开,更是吃惊,这已经不是他自己写的一份,而是另抄过的。
那娟秀的字迹,只能是晓风的。
白村看看晓风,这才发现她眼白上,布满了红丝,不由得感动地问:“是你连夜抄下来的?抄到几点?”
晓风笑了笑:“所以我来得早嘛。”
原来,她是一夜未眠。是呀,有差不多三千字呢,让一位孩子抄,得好几个小时,而在这之前,她还得等父亲看完,自己还有家庭作业。再早,也得午夜开始抄,抄上五个小时,便赶早爬山了。
“其实,等我看过再抄也不要紧。”白村不忍地说。
“爸爸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是他搞地下工作时形成的纪律,当抄马上就抄,好及时把原件毁掉。白老师,你能为爸爸写申诉,已经很了不起了,我们能不千万百计,不让牵连到你么?”晓风说。
白村不好再说什么了。
他仔细看了抄正件,这孩子真细心,一个字都没错,当然,她是在黑板上看惯了老师的笔迹的。成瀚所改之处,如果她不特地点出来,白村自己地发觉不了。没作什么修改,成瀚很尊重白村的文字。
白村最后说:“我看可以了,我也没什么可补充与修改了。我算是完成了任务。是了,你这是复写了的?”
“复写了三份,我力气不够,第四份已看不清了,”晓风看看窗外,说,“还来得及,我上妈妈那里去。”
她没多作说明,便跑了出去。
公社离学校不远,也就两里地吧,来回半个小时,还赶得及上课。
后来听晓风说,当天,她母亲就去了,赶上了到省城的班车,那天是双号,有车。时间抓得很紧。
黎可仪尚有“合法身份”。
她回到省城,还可以找到不少老关系。不少干部,此时已陆续被“解放”了。“走资派”总归是定不了性的,但“叛徒”、“内奸”之类,就“好办”多了。当年的成瀚,是大学中被揪出来的最大“黑帮”,更是“文革”一开始最早的靶子,颇引人注目,因为运动首先就是在学校开始的,所以倒得也快。时过境迁,人们都快忘记他了,他在这场运动中充当最早的靶子或目标的意义也就怎么突出了,置他于死地的心,也同样淡了。更何况林彪事件后,原先得宠的专案组成员,也来了个大换班,换上了若干地方上的干部……
半个月之后,晓风欣喜地告诉白村:“白老师,你写的申诉简直太灵了,今天,是爸爸同我一道上公社的,说省里组织部派人来了,要找他谈话。”
白村说:“本来你爸爸就不是叛徒嘛,要那样定性,连抗日战争都给否定了,一看就漏洞百出。”
“可也得你来写才行。过去写了那么多份,谁也不睬。”晓风由衷地说。
白村摇摇头:“那也不见得就是我这份起作用,你们过去申诉的多了,打下了基础,不由他们不重视,刚好又碰上这一份。再说,你妈妈在省里一定找了不少关系,这都要起作用的,我想祝贺你们……不过,还是等真正有了结果再说吧。”
“这已经是结果了。”晓风仍很天真。
“我不知道,但愿这能侥幸。这年头,我对此已经麻木了。”
晓风黯然了:“白老师,你也一定吃了很多苦,不然,你不会那么有同情心的。”
“我吃的苦……同你们家相比,也许不算什么。至少我爸爸、妈妈还没双开,到时图纸上还得让我爸爸签字,这样他们也不至于被撵到深山老林来。这大概当技术知识分子,比搞文科的、当领导的强。”
“可你还下来了,听说你的兄弟姊妹,一个不拉,都下来了。”
“下来好,没那么多打打杀杀、批斗游街。”
晓风不语了,大概回想起父亲被当作黑帮斗得九死一生的往事。
也就是这时,老校长来了。
他来的目的,是动员白村把《老圃》拿出去,作为学校的作品,参加专区的美术评奖。那时候,只能有“集体创作”,不可能由个人署名,而白村也不会在乎这个。他只是不同意去出什么风头。
但老校长说服了他。
“这不是你个人出风头,以集体名义吧,出什么问题,由我这校长一肩担了,我想也没什么问题出得了。如今,有的刊物开始恢复了,文艺评奖也开始了。不然,光八个样版戏,光一幅《毛主席去安源》,这中国还有什么文化艺术?”
老校长的直言不讳,让白村很感动,不仅仅是同感,而是老校长把他视为知已,才这么说。在旁的晓风却瞪大了眼睛。
当然,仅此并不可能说服白村。
而后,老校长不无沉重地说:“见到你这幅《老圃》,我想得很多,这也可见它的艺术穿透力。我会认为,这就是我;众多从事教育工作的老人,看到了,也一样会认为,这就是自己。它不仅体现出一位老圃以终生的精力,去培养满天下的桃李,历尽风霜而无悔,同时,也深深透出对当今教育的忧思……总而言之,它透露出了我们所有人的心声,你没有白白在我们学校教这几年书,我虽说才复职一年多,当时是心灰意懒,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可见了你这画,令我深深反省……”
的确,近来,老校长采取了不少强化教学管理,提高教学质量的措施,得到校内校外一片称颂。
“拿出去吧,就代表我们学校,代表我们向整个社会发出呼吁,关心一下教育,关心下一代,当然,重新认识已论为了‘老九’的教师们……真的,是太喜欢这幅画了,不忍心让它被埋没。”老校长几平是声泪俱下地要求。
这时,晓风也开口了:“白老师,老校长说得太好了,你就答应他吧。”
白村看住了晓风:“你是这么认为的么?”
晓风点点头。
白村只好说:“真要拿出去,我还得用上点功夫改改。”
老校长揩揩泪花:“这更好,这更好。”
等老校长去了之后,白村这才对晓风说:“你觉得应该拿出去么?”
“老校长讲得很有道理,我也是这么想的。当时,你还真不知道爸爸当过校长,可你却无意中把他的历史画出来了……我也太喜欢这幅画,你还给了我一个真正的爸爸……”晓风已有些激动了。
白村摇摇头:“你以为,你爸爸会同意拿出去么?当初,他连画都不想我画。”
晓风沉默了,半天,才说:“我去同爸爸说:他……一般都会听我的。”
“那你就试试吧……我拿不拿出去,完全决定于你爸爸,明白吗?”
“明白。”
白村当然比晓风想得多一些,目前成瀚的身份,一旦把画拿出去,被认为画的是他(虽然不完全相像,但神韵却只能是他的),不仅要给白村带来麻烦,很可能会影响成瀚的甄别、平反,这是无法预计的。
晓风出去后,第二天没来,大概父亲还在公社谈话,没回家。
第三天是星期六了,晓风在课堂上见到白村,仍什么也没说。
直到第二个星期。
星期一一大早,晓风一进校门,便径直来到了白村的宿舍。
她的第一句便说:“爸爸基本上答应了。”
“基本上?”
“他同意了我的意见,这画应该拿出去,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象老校长这样很多把一生献给了中国教育事业的老圃们。不过,他有几点要求。”晓风含笑道。
“什么要求?”
“请你还改一改,不要太形似他了。”
“这个……我会的。”
“另外,不要太急,拖上一两个月。”
“我不知道,专区评比有多久,不过,刚发的通知,就算现在开始创作,也得给一两个月。”
“这就好……还有,这是很要紧的,是爸爸一再叮嘱的,以后,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在任何地方,都不要提起这幅画的模特儿是他,哪怕他平了反,重新恢复了工作,回到了校长的职位上,也不能提。”晓风神态很是认真。
“我明白,我会的……他风风雨雨几十年,经过那么多的运动,受到的打击不会少……我会信守我的诺言的。”
晓风脸上又露出她那天真烂漫的迷人的笑容,突然伸出了手,颇有几分忸捏地说:“你不好好感谢我么?这么多天,我没少磨爸爸,口水都说干了,爸爸可顽固呢……”
白村觉得奇怪,学生干嘛要与老师握手呢,哪来的规矩,后来,又觉得,这是要谢谢她的,于是,也伸出了手,握住了晓风的手。
他只觉得这女孩子的手软软的,柔若无骨却热乎乎的,甚至有点发烫,还没说什么,自己的手却被晓风轻轻一拉,挨上了晓风那滚烫的脸蛋,不由得心里一颤。
晓风却用脸贴住了白村的手,呐呐地、迷醉似地说:“不,是该我好久感谢你的这只手,这只神奇的手,他不仅画出了我爸爸,还为爸爸洗雪了冤屈,让我们全家走出了黑暗……”火热的眼泪,就这么涌了出来,流了白村一手,令白村一下子不敢抽回来。
“晓风,晓风……”白村也不知说什么好。
晓风脸颊顿那滚烫的感觉,那手上爬满热泪的感觉,多少年了,都不曾在记忆中消退掉,那是刻在了心版上的,用血与火来刻的,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只会愈刻愈深。
忽然之间,铃声大作。
是早自习的铃声。
晓风这才把白村的手放下,抬起泪眼,轻声说:“白老师,你太好了。”
而后,使劲揩干净眼中的泪水,极力用平常的步子,走出了白村的宿舍。
这时,她已有15岁了。
对于女孩子来说,那种蒙胧的情感,也已经升起了。更何况这位白老师比她大不了多少岁,还长了一副娃娃脸呢……倾慕、迷恋与尊敬、爱戴,都交互在一起了。此情此景,不可能不让白村心动。
可白村很快便平静下来了,他正告自己,晓风还是个孩子,而且是自己的学生,她不懂事,一时冲动,自己可不能由她任着性子来,尤其是为她家做了那么多事之后,千万不可被人认为是别有用心。
这一念头,一旦确定,他便又坦然了--殊不知,这竟影响到了以后很长的岁月。
果然如白村所料,专区美术作品评选,是在三个月之后,这不仅让他有充裕的时间对原画作出修改,而且,他还同时画了另一幅,与定稿一模一样。
这时,他心里已感觉到,与成瀚一家的交往,恐怕由于申诉的得值,很快就要告一段落了。上次,省委组织部来人后,晓风便告诉他来的人可亲切了,后来,还亲自上了围龙屋,了解父亲生活情况,得知乡下并没有歧视他,监管他,还一样信任他,尊重他,感到很是欣慰。其中一位年纪大的老同志还感叹道:
“到底是家乡的人呀,对从这里走出去的儿女,仍那么情真意切……好人,坏人,都分得清。”
一个月以后,黎可仪已大大方方地来到了绿叶中学,不再怕有人多嘴,很是兴奋地告诉白村:“老成的问题,很快要解决了,我是来告辞的,先走一步,回省文化厅工作。不用为老成‘陪监’了。”
“祝贺你,这是老成问题松动的一个征兆。你回去,当为老成打扫庭院了。”白村也很高兴。
“这下子,一家人可以在省城团圆了。”黎可仪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在这里,虽说近在咫尺,可遍地荆棘,团而不圆哪。”
“再见。”
“希望我们能在省城见。”黎可仪热情地说。
“我么?猴年马月吧……我们这些可教育好的子女,不知几时修得成正果,不去想了。”白村说,“这里也好,山青水秀,人也淳厚,我已经离不开了。”
“年轻人,目光要放远一点嘛。”黎可仪拍拍白村的肩膀,说得意味深长。
她走了,五个女儿都上车站送了她,但出于谨慎,成瀚没来,毕竟是名义上离了婚的。而黎可仪调回省城后,为他活动更为方便,不必在这之前给人以口实。
谨慎,永远是需要的。
黎可仪一走,白村便作出了画另一幅同样的《老圃》的决定。
他想这是给他们这一家离别时最好的礼物。
同时,这也是一种感激,如果没有成瀚的同意,他是不会有这幅画的,也没法实现当时的创作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