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村一怔,说:“这么说,那么多人,都是得到你的‘批准’来找我的?”
“我批准的?我有那么大的权力么?”晓风乐了,“真有就好了,我只不过是相信你。因为,我深信他们是无辜的,而你,一定会为他们洗雪,你看不得别人受冤枉……还是那句话,你到底是九月十九日生的!”
白村无言了。
本来,他还想叮嘱晓风,不要太招惹了,让太多的人知道,纸是包不住火的,一传出去,会适得其反,这些人申诉不成,还会被加上更多的罪名……可面对她的微笑,面对她的信任,白村却说不出口了。
良久,他才问:“听说,只要山上的大雪一化,你爸爸能下山,你们一家也就要走了?”
晓风点点头,收敛了微笑:“所以,我要来拿骆叔叔他们的材料,我虽然不能为他们写,可这件好事,我总得参加一份,也算是我走之前做下的一件好事,但愿他们都能象爸爸一样,很快回到原来的单位去。”
白村说:“不要把我说得那么灵,我在想,这八个人、有一半目前能回去,也就不错了。你们走的时候,别忘了告诉我。”
“怎能呢……”晓风看看屋角,已不见《老圃》了,“你的画呢?”
“送去参评了。”白村故意说。
“我不是说那幅。”
“另一幅,拿去裱去了。”白村笑着说。
“听说,大家都很喜欢你的这幅画,一定能评上去的。”晓风很有信心地说,“不是你的技术好,这当然没话说,你从小就跟爸爸画图,而是,你是用心去画的,对么?”
“鬼妹子,老师用得着学生夸么?”
“是呀,我现在不够资格,长大了呢?要是后人不夸的话,你的作品不就不再没人知道了,这我可不愿意。”
“所以,你把夸奖的话提前说了?”
“我可没说以后就不夸了。”
两人竟忘记了各自师生的身份,开心地说笑了起来。
晓风看看窗外,厚厚的彤云,已经绽开了很大一个口子,露出一爿蓝天来,蓝得似打翻溢出的墨水,而且正在向周边渗润。这场雪,断断续续,下了半个多月。
“我想赶快上山告诉爸爸得马上回省城工作的好消息……可是,又不想天马上就开……”晓风感情复杂地说。
“你这是怎么啦?”白村不解。
“我还想留在这里当你的学生,真的,哪怕读完这一期、初中毕业。你教了我很多、很多,不仅仅是课堂上的……爸爸也这么说,他说我让你教大了……”
“有这么说话的么?”
“我原本是个不怎么懂事的女孩子,顶多,只是在家里当个大姊姊,在爸爸妈妈不在的时候,那时也吃了很多的苦,我眼里只顾得上四个妹妹……”
“那已很懂事了啦。”
“不,那一样还是不懂事。可这两年,我看到的,不只是四个妹妹,也不只是爸爸,还有整个围龙屋,以及骆叔叔他们……我知道这个世界不是口上说的、报上登的,而是另外一回事……不过,只要有你这样的人,这世界就不会是灰色的了……”
白村轻轻地抚摸了晓风的脸:“真的,你爸爸没说错,你长大了!”
晓风欣喜道:“你也把我当大人了?”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逆境中的你,说的已不是15岁的话了……”
晓风一颗滚烫的泪珠落了下来:“老师把我看作大人就好!”
她抓住了白村抚摸她脸庞的手,又把脸贴得更紧,沉浸在幸福之中。
有这,她就够了。
毕竟是开春了。
山上的冰封,很快便解冻了,没能下山上课的同学,很快便已坐在课堂上了。山里孩子很自觉,封山的日子,自己在山上坚持自学,下山后,只要老师点拨几下,便很快又跟上班了。
当然积雪还没全化,树梢上,背阴处,还是一串串、一团团、一堆堆的,有了对比,白得更亮眼了。
晓风也上山给父亲报讯去了。本来她可以不去的,公社应当派人。可她坚持要第一个把喜讯告之父亲,谁也拗不过她,也就让她把电话记录送上去了。文件还没到,估计也是让大雪耽误了。但一解冻,文件也该到了。
毫无疑问,成瀚一下山,一家人便要启程了。而成瀚还没下山,黎可仪已经赶到了公社,现在,她是大模大样来到了学校,找到了白村,还拎上了一小袋礼物,是城里的饼干、点心,不过,她毕竟是有心人,除开吃的外,还有一个很大的砚台,以及大小不一的画笔。当文化局的头,自然懂这些,会办这些。
这回,是晓景陪她来的,晓风还没下山。
晓景没肝没肺,只是说:“我们一等爸爸下山,马上就走了,反正也没什么可带的,妈妈说把被子什么的都送人,回到城里全置新的,不要与过去再有什么联系……”
黎可仪白了她一眼:“这孩子,乱说一气。山上冷,棉被很厚,进城用不着,不如留给关心过我们的父老乡亲,也算是我们还他们的情嘛……白老师,以后,有什么事,用得上我们的,就说上一声,我们一定会尽力而为的。我想,这学校也不是你久留之地……”
“这什么学校,屋顶都漏雨,窗户又透风,下大雪,人都冻木了……”晓景骂了起来,恨不得抬脚就走。
白村笑了笑:“山里人好,我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免得一天到晚全是大嗽叭叫声烦你……教室是差了点,农村就这样。”
他婉言地挡回去了黎可仪的暗示。
黎可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看来,我是多虑了……你真是个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
白村苦笑道:“如今,可不用这种评价标准,你千万别这么说。”
黎可仪起身了:“我知道,大恩不言报,我可还是得说声谢谢,我们全家都非常非常地感激你为老成所做的一切。”
白村连连摇头:“不值得提,不值得提。”他心里说,这事,你们还得谢你们的大女儿好了,不是她提起,也就不会有的。
白村把她们送出了大门。
也就是第二天,一大早,白村刚刚起床,蹲在门口漱口,却见一个人站在校门外一株树底下,使劲地摇上几下树,异得树上的残雪纷纷扬扬地落下。白村寻思,这是哪位跳皮的孩子,来学校早了,便玩起了雪来。
校门口离宿舍好几百米,雪光与曙光交映,格外刺眼,白村也没看出那学生是谁。
当他漱完口,洗完脸,回宿舍取饭盒,准备上饭堂打早饭时,门却被人敲响了。
“白老师,是我。”
竟是晓风的声音。
“这么早就下了山,准冻坏了。”白村边说边开了门,一阵寒风刮进来了一位雪娃娃。
雪娃娃赶紧回转身,关上门,把风挡在了门外。
白村看住晓风,想笑却笑不出,怎么搞的,一头一脸,连眉毛上都挂满了雪,别说身上了:“一路上,栽到雪窟窿里了么?”
晓风调皮的一笑:“没有。”
“那是撞到那棵树干上,落的?”
“这还差不多。”
白村这才冷地想起刚才看到校门外“玩”雪的孩子:“你呀--”
还没等他说完,晓风便有几分嗔怪地说:“看人家一身的雪,也不帮着打打。”
她自己已动手掸去衣上的雪了。
白村赶紧抓过一条干毛巾,举起来,就要往她身上拂,却被她挡住了。
中见她满眼是泪,抬起眼睑,夺走了白村手上的毛巾,说:“我要走了,你就不能象第一天那样,用手、用嘴,轻轻去掉我头发上的粉笔灰一样,弄掉这些雪么?”
白村想说,雪可不是粉笔灰,热气一吹就会化的,可见她泪汪汪的,赶紧没说了,而是用手,轻拂去她头发上的雪,不时,也轻轻吹上一口气。
晓风闭上了眼,一任泪珠滚落下来,无言地感受着老师对她的最后……爱抚,轻轻的手指的拂动,那熟悉的热气,还有临身的整个感觉。泪,说怎么也止不住……
“好了。”白村叹了一口气。
“不,我眉毛上还好象有。”
分明已没了,是化的雪水,但白村还是用手掌轻轻一擦。
本想再问一声“好了么?”但白村却明白了,这孩子是想利用这一方式,接受他的关怀……晓风曾经说过,当日那男孩把她弄成了“白毛女”,令她联想到父母挨整,自己又受人欺侮,很觉委屈,是白村几句话,让她不再自卑了,是白村叫她挺起了腰杆……
那今天又是什么意思?
也许什么意思也没有,她只想找个借口证明一下白村对她那份关切。
良久,她才睁开眼,说:“今天,我们全家都要走了,我不可能一个人留下,我是大姊,四个妹妹我得照顾,我本来想读完这一期再走的,但爸爸妈妈都不同意。是的,他们一回去,都很忙,顾不上家,只有靠我了。晓旗才读一年级,大小……”
原来,她果然向父母提出留下,这孩子呀!
“爸爸一下山,便直奔公社了,妈妈在那等他。走之前,他会带着几位妹妹来向你道别的,他不会不对你说上一声便走的,再急,他也会来的……”晓风这么说。
“你妈妈昨天已来过了,爸爸就不用来了,我上午有课,你知道的。”
“可惜,不是我这班的课,不然,我该来听上一阵……再走。”
说罢,她猛一揩去眼泪,站了起来,对白村说:“我走了。”
又似大人一样,伸出了手。
白村会意地紧紧握住了她的小手。
她的手,还是这么软棉,这么温热,她紧紧握住,半天没有松开。
而后,她深深地看了白村一眼,毅然地转了身,飞也似地跑出了门去。
白村追到门口,她已捂住脸,跑出去很远了,头也没回。
白村忽地感到一阵揪心的痛,兀立了很久。
正在这时,老校长走了过来,问他:“刚才是谁呀?”
白村立:“一个学生……昨天她妈已来为她办了转学手续,今天她就要走了,来向我道个别……”
老校长说:“哦,就是昨天办转学的两姊妹当中的一个。”
“正是。”
“难得学生对你这么好……你也的确是位好老师。”
老校长没再说什么了,但白村却想起了柳南中当日的警告,说:“走了,以后这么好的学生,只怕也不会有了。”
老校长拍拍他的肩膀,说:“你教书是把好手,画画也是把好手,你可不能走,你一走,象你这么好的老师,以后我们这里只怕也一样不会有了。”
老校长分明有留他不住的意思。
他不知道,正是昨天晚上,省里给成瀚平反通知书与任命,是同他那幅《老圃》获全省一等奖中第一名的通知同时到达的。依老校长几十年的经验,这人一出名,深山里便留不住了。
第一堂课是八点二十上的,上课前十分钟,校门口便来了一家人。是成瀚,带着晓景,晓美、晓如、晓画--一整个“女儿国”来了。
他们是专门来向白村道别的。
白村已经到了办公室。
也许是黎可仪操办的,此时的成瀚,已换上了簇新的蓝卡叽中山装,笔挺的,头上,更戴上了一顶毡帽,加上人显得神采奕奕的,竟没有人认得出他便是《老圃》中人,事实上,学校也没有人在别处见到过他。
白村有点诧异,问:
“怎么,五姊妹,少了一个,晓风呢?”
晓景快嘴,说:“他一下山,不知跑哪去了,一回到公社,便哭得眼都肿了,刚才我们要来,就说怎么也找不到她……我们只好先来了,九点的车,很紧张。她大概是哭肿了眼,不好意思见人吧。”
白村明白了,刚才,晓风是特意一个人先来告别的,她怕在最后告别中,控制不住自己……这孩子呀!
成瀚说:“晓风也真是,说懂事,该懂事时反而不懂事了。白老师,我代她向你道别吧,她可能是太难受了,她本不想离开的……我们一家人……”
白村忙说:“不要说了,昨天黎阿姨已经说过了,我希望你回去后,还是多休息一些时日,工作总是做不完的,得首先注意身体……别一兴奋,什么也不顾。”
成瀚千恩万谢:“到省城,一定来找我们,我会让晓风来道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