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别这样,我了解她……她不来自有她的道理。”
白村把早准备好,已裱好,卷成轴的《老圃》送了给成瀚:“上次,晓风说,这幅画当交你们保存,我想有道理……先别忙打开看,回去再看,好吗?”
成瀚对女儿们说:“还不谢谢白老师?”
四个女儿,站成了一排,深深地鞠了个躬。
好在上课前,大多数老师已先后上教室去了,鞠躬时,又正好上课铃声响,并没有人见到这一幕。
白村也匆匆地说“我得去上课了,再见!”
他拿起备课夹便走。
成瀚眼中有浅浅的泪花:“后会有期。”
带上画轴,领着四位女儿,他也匆匆地离开了绿叶中学。
车站离公社仅几百米。
送行的人很多,包括公社书记等很多领导,也有骆明先等一行人。
上车的时候,晓风便出现了。
她已经没见泪水了,只是默默从父亲手中要过了画,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车开动了,她只是远远看住中学所在的方向,也不向人招手。
黎可仪看到了,只是叹口气,说:“这孩子心思太重了。”
白村是下了课之后,路过学校的小礼堂--那是全校的中心地带,才发现宣传栏上贴了一个喜报。
喜报上方,自然是一条毛主席语录。
而后才是正式内容:
我校集体创作的美术美术作品《老圃》,荣获全省“文革”以来第一届美术创作一等奖。
宣传栏里,还贴有不少配合中心的宣传品,这条海报并不怎么引人注目。
获奖也就获奖了,顶多是一张奖状,不会有别的任何奖励的,而且,奖状上也不会有任何个人名字,集体创作就是集体创作,白村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这“集体”算是谁呢?算不算老校长,算不算贫宣队的老代表,以及所有与这幅画有关的人?
不过,老校长还是在教工大会上表扬了他,说他为学校争了光,说他是一位难得的好老师,多面手,学校出了他,是一个荣幸。
也就到此为止。
至于外边沸沸扬扬推介、表扬、宣传什么的,白村仍一无所知,他还在教自己的书,而且在《老圃》之后,他被各种杂务缠身,也没了什么创作冲动。
尤其是骆明先上门之后。
那八份申诉书,已先后递上去了,而且是分级递送的,不会挤在一起同时送到一个地方的。全部都另有人抄正过,其中包括晓风。应该说,这些人都是有政治经验的,加上又经历了这么多年的“文革”。
很快,其中有两位结束了“流放”状态,被召回到原来部门“等待分配……”
这一来,在骆明光所称的“自己人”的范围内,白村写申诉的本领,简直被传得神乎其神,尤其是他竟能为一位大学校长写申诉,这水平又该有多高哇。
白村本以为,成瀚一家人走后,不会再有人来找他写申诉了。
可没想到,找的人反而更多。
当然,这些人都信守一条规则:不会上学校直接找白村的。
白村于是便有了种种奇遇。
不是有哪位学生,突然找到他,说家里老爷爷快不行了,想请他画个炭笔相,这当然没法子不答应,可到了这学生家后,老爷爷却龙精虎猛,并没有准备留遗照的意思,一说起来,这位老人竟是一个全省很出名的军工厂的厂长,被定性为“历史反革命”,“三开”回来的,说下去,目的很明显,请他白村帮个大忙,起草一份申诉……
要么,就在公社附近,被人截住,拉到了山坳树林子里,声泪俱下地诉说他所蒙受的奇冤,让白村无论如何写个“状子”--这些,甚至已不是被处理的干部了,而是一些普通老百姓,这年月,老百姓能过得上清静的日子么?不是莫名其妙被当成所“三自一包”的典型,就是家中的鸡呀、猪呀,无缘无故给“赶尽杀绝”……
也有辗转托人的,甚至托到老校长头上--一开始,老校长也很吃惊:我们这白村,一位代课老师,吃了豹子胆,这年月竟当上了“地下讼师”,而且全是义务免费的……该不会以为《老圃》成为他的大红伞吧!可他也经不住劝找到了白村。
白村也吓了一跳,怎么校长知道了?
老校长忙安住他的心:“别慌,我今天不是以组织身份来同你说话,纯粹是个人的私事,给一个朋友帮忙,他听说你很会写申诉,已经写了好些,一写就灵……”
“没这么回事,他可能弄错了,我只会画画,不会写文章。”白村矢口否认。
“你也别也我面前申辩了。我也是过来人,我给当作‘红皮白心’整了五六年,戴高帽、坐啧气式、游街、示众,什么都试过,这滋味你也是知道的。别把我当领导,就当我还在挨斗的,好吗?我就以这样的身份找你,这总不会把我当外人吧。”
白村苦笑了一下:“不,自己人。”
“好,自己人就不打瞒讲,你就帮了这一回。就这一回,以后的我统统挡住,到此为止,好么?我知道,你需要很大的勇气。”
白村无奈了。
就这么又答应下来了一个。
这个可非同小可,竟是中央部委的一位领导干部。
原来,这里在土地革命时期便是红区,所以,参加革命出去的,都很早,不少是三十年代的。有的,已是上将、中将,甚至比部委级还高的。革命资历很长。可“文革”一来,不少人便给“清洗”回家了,一遣返原籍,自然也就回到了这个地方。
这里可真是藏龙卧虎之地。所以,有位中央部委级干部找上门来,也不足为奇。邻近的县,还专门有外交部等几个要害部门办的“五七干校”呢,全是一些老头了。
如同无法拒绝第一位学生的母亲,也就是晓风妈妈黎可仪一样,白村心里明白,自己已无法拒绝所有的后来者--第一份“翻案书”的可怕就在这里,一发不可收了。
而白村偏偏认为,凡是是找的,是必有冤屈,日子一久,更“走火入魔”,不管是谁,一说,是必先验地认定他或她一定有天大的冤屈。
这一来,来人的成份复杂了。
开始,都是干部出身的,位高位低的,都有,这好鉴别;
而后,便有老百姓,不管怎么说,写申诉也不应该有什么等级观念,而且老百姓的事,说再大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后来就不好说了。
有的,甚至是国民党的元老,参加过北伐战争的;有的,是投诚、起义,被当作投降、俘虏……甚至有更复杂的,是“几重身份”,用小说的话,则是“多重间谍”了--真不知这些人,当年在敌我之间如入无人之境,为何今天却寸步难行,连个申诉也写不明白了。
白村几乎是来者不拒。
正如晓风所说的,他同观世音同一天生日,心地太善良了,从不善于说“不”,认为别人求到头上,已万不得已了,怎么忍心予以回绝呢?而他认为,所有的人誓言都是可信的,一是保证自己陈述的一切不会有半点虚假、伪饰、欺骗的成份;二是这些人是决不会把他出卖,也不会把他暴露出去。
他信得过别人,也认为别人信得过他。
从总的来说,他是对的,这也许是他与生俱来的一种人道主义精神,这就是对人的基本的信任,对人性善的本能的趋求,平心而论,后来的事实也证明,凡来找他的,的确没有一个是真正的坏人。尽管经历了“文革”那么乌烟瘴气的岁月,他仍保持对人的这种基本的信任,这正是晓风感佩之处。
可人,并不简单地分为好人与坏人。
有那么几天,他眼皮“突”地乱跳了起来。
绿叶中学突如其来出现了几个陌生人的踪迹。
他们没有住在学校,甚至也没有住在公社的“公房”里--那是给平日来公干的外地人住的,显然是住在县城里,上午来,下午走。一连好几天。
来了之后,似乎也没同学校里的任何人打交道,只是专门坐在白村的教室后边听课。白村讲语文课,他们听;白村上英语课,他们也听;白村让学生学素描,他们更守在后边……可他们却从不同白村打一声招呼。
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一共三位,两男一女。女的是头,可以看得出,那女干部的味道,比黎可仪要浓多了,一举手,一投足,都很显身份。两个男的,一个专门作记录,是秘书模样。另一位,却摸不准,显得比较随便,坐也没个坐相,在教室后边坐下,一条腿竟架到了前边学生的凳子上,这里学生坐的还是长板凳。
白村有点紧张,平时上课,还跟学生开开玩笑,偶尔有说走火的话,可这些人在后边一坐,他就再也没什么发挥的了,照本宣科,尤其是外语,大都是语录之类,只让学生记好单词便是。
三天以后,这三个人便不再见人了,显然是回去了。
他们讲的,是有点本地音的普通话,但女的则没本地尾音,似乎是外省来的。当然,更不是本地土话及客家话,所以,也不会县里来的人。
白村憋不住,问了老校长。老校长也不知所以然,说上面来过电话,不要干涉他们的活动,也不要过问,来则来,去则去。白村担心:不会是因为写了太多的申诉,引起注意吧?
老校长说不至于吧,谁也不会把你供出去的……不过,这些人来得蹊跷,不好说。
白村心里惴惴的。
这年头,他不指望有什么好事,只希望不会是大祸临头就行!
其实,是福是祸,谁分得清呢?
“那三个人是来干什么的?”朵儿问。
“你猜不出么?”白村说。
“是祸不是福,对么?”朵儿这么猜。
“说到底,是大祸而非福。可在当时、对一位知青、一位民办老师、却又是跳了龙门……够让人嫉妒的了。”
“这么说,这三个人是来考察你的,准备让你跳龙门的?”
“你又算聪明了一回。”
“你少损人!”
这是在郊外,一个旅游的风景点近侧。
朵儿动用了自己的关系。这年月,当律师的,帮人家打赢一单官司,争回了几百万上千万,赢家便觉得欠了你一大笔人情。朵儿不是漫天要价的人,可凭她精湛的业务能力,法庭上过人的雄辩才华,收入也相当可观,不然也就不会20来岁便有了自己买的房子。也正是这一条,她决不会被视作往白村身上贴的浅薄女子,那些人,看中的是白村的钱,而不是画及才华,至少这一条上,她与白村缩短了不少距离,她倾慕的仅仅是才华,而不可能是别的。不过,由于这一名誉风波,她更发现白村有比才华更值得她爱的东西……
有谁能在毁誉面前,还可以开得出“立碑坊”之类的玩笑么?
只有心怀磊落、坦荡者。
所以,她才不惜动用关系,把白村带到了一个风景点近侧,那是一位客户闲置的一套高级别墅。好让白村安心地休养上一些日子。反正,这房子闲着也是闲着……客户见她开口要钥匙,喜出望外,巴不得有报答的机会呢。别说借,就是要走,他也不会说“不”的。别墅里一应俱全,包括用水作按摩的大浴缸--连朵儿都说不上其正式的名称,至于书房、电脑室,更不在话下了。
白村的检查,仍旧没完没了的进行。愈是现代化,需要的检查就愈多,细到不能再细了,CT做了,还有许多说不清别的检查,好在是公费医疗,不然这次学院可受了了啦。医生呢,也就愈来愈依靠现代化的手段,检验结果不到齐,决不下结论。白村给弄得哭笑不得,最后,连朵儿也受不了啦。
于是两人决定,不再作现代化检查,去找一位老中医,让他摸摸脉好了。
果然,老中医结论,与白村自己所认为的一致:“血火攻心。”
这么这简单。
老中医开了十贴药,让白村服用,却说:“心病还须心来治,你还是放宽心的好,心一宽,百病全消。”
此话有玄机。
朵儿解不透,面对毁誉,白村尚如此豁达,却有什么,让他放心不下--莫非是自己所猜只是为了晓风,可晓风不已出国了么?能出国,一切当不用操心的……
事后,她个人又去找了老中医。
老中医表示,白村显然是心中有什么一下子无法化解,才郁积成血块吐出,务必让他舒解……不然的话,是有可能危及生命。
“那又能是什么呢?”
“你是他最亲近的人,你尚不知,我又能说上什么呢?不过,我看白村这样的人,名利心不重,恐怕重的是情,你不至于有什么让他伤心的吧?”老中医自是一番见解。
“没有,恐怕,不会是我……”朵儿摇头,“可他提起过他一位女学生,咳血时,正是讲到她。可她与失去联系上十年了,他们之间,据他说过,连拥抱,接吻都不曾有过……”
“没有过这些,并不见得他就不重他们之间的感情。”
“是么?”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老中医仰天长叹,“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年轻人,恐怕你们如今已经背不出这类诗词了吧?”
“欢乐趣,离别苦,是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景,双影为谁去!”朵儿竟接了下去,“这是元代元好问的《摸鱼儿》的上半阙。”
“下半阙就别背了,还行,你既然知道这首诗,就好好去品味吧--除此,我别无良药。”老中医意味深长地说。
这话中自然有话。
直教朵儿思索了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