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老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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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无疑,白村是性情中人,不然,那次自己说了一句,为《老圃》坐牢的,是你而不是柳南中,何以白村竟会第一次把自己拥到怀里--那,不仅仅是因为信任。

朵儿满是委屈--白村难得的一次真情流露,就这么瞬间即逝了么?

不过,她已经想好了,除开把白村安排到近效客房的别墅去疗养、煎药外,自己分明还应该干点什么。

当然,得先让白村放宽点心。

反正,那些攻击性的、凑热闹的、落井下石的文章,白村不看也罢,无非是同义反复,玩不出什么就招来了,朵儿决定不再让白村再接触这些了,好在别墅是闲置的,未及上网,白村也就看不到了。至于报刊,也不至于永远把这当作热点,所以,有选择地把与此无关的报纸带去,也可以令白村多少产生一点错觉,这事不再那么缠人或重要。

然而,就是白村去后的第六天,朵儿在事务所里上网,却又发现了新的……不同声音。

这回,署名是:过来人。

过来人先有一段话,很洗炼,但很尖锐,切中要害:

我无意中翻阅到当年的报纸,突然发现署名为“绿叶中学革命领导小组”的大批判文章,《<老圃的要害在‘老’>》,显然,这是该校领导的名义发表的表态文章,不知操刀者谁人?而被讨伐的所谓“跳梁小丑”又是何人?

请当时为该校教导主任的柳南中出来,以正视听。

在这段按语后,全文照录了那篇批判文章,并在有的文字下打了红杠。

文章“严正声明”《老圃》的出笼,是在那些“还在走”的走资派策动下,利用一位少不更事,而且根本不是我绿叶中学的正式职工,仅仅是代课老师的跳梁小丑,倾泻对文化大革命,对新生事物的满腹怨恨。

它从根本上歪曲了工农兵形象,不,所画的《老圃》,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根本没有半点工农气味,完全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形象,而且是顽固不化的老东西的形象。正如那位跳梁小丑在创作体会中假模假样地说,这也怕,那也怕,就怕工农子弟没文化--其实,骨子里,是怕工农子弟没受到其资产阶级文化影响。我们文化大革命的旗手说的,我们不少将军、红军战士,参加革命时不是大字不识一个么?凭什么说他们没文化就干不了革命呢?

批判文章在作了一番自辨后,便要将者置于死地而后快:

正是盗用我们学校“集体创作”的名义,《老圃》更暴露了要宣扬统治了我们学校十七年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功绩的狼子野心。这显然是个可怕阴谋。让一位根本不是我校正式职工的代课老师,来历不明的跳梁小丑使用堂堂一所社会主义新学校的名义,目的是很明显的,是要给学校抹黑,给教育革命抹黑。

《老圃》的要害,正是在“老”字!

所谓“老”,凡是过去的、陈旧的、腐朽的、衰老的、没落的,皆可称之为“老”。这个黑画处心积虑要推出的、要打扮的、要吹捧的,正是这个“老”,其狼子野心然若揭,无非是“继绝世,举逸民”,要闹复辟,要倒退,要千百万人头落地。联系到前一段甚嚣尘上的右倾翻案风,这《老圃》的应运而生,岂不发人深省么?

《老圃》的要害,就在“老”字!

从画面的阴沉、昏暗的背景,人们不难感到跳梁小丑对文化大革命的仇恨,对文化大革命中诞生的所有新生事物的仇恨,他就是要以“老”来对抗新,以反动来对抗进步,以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来取代生气勃勃的工农兵形象。

是可忍,孰不可忍!

颇值得玩味的是,“过来人”在下边的一段话底下打了双杠,以示特别需要关注:

在《老圃》于那个阴暗的小房间里偷偷泡制之际,就已经被学校的负责人所识破,告诉那位跳梁小丑,不要把丑恶的所谓“书卷气”突出出来,应该突出工农兵,突出泥土味,并一针见血指出,背景的阴暗,正是对当前大好形势的怀疑与不满。然而,在走资派的庇护下,《老圃》还是依原样抛出来了,成为一枚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炮弹。

无论如何,这对于我校也是一个深刻的教训,应该引以为戒。

朵儿虽不明白文章中许多用词,尤其是整个大背景,也许,没有一天,专门出一本“文革”辞典,方可以让人读懂那个岁月的专门语言。但不管怎么说,文章写得杀气腾腾,十分恐怖,是可以让今人看得出的。

朵儿犹豫再三,这个“过来人”所引用的文章,对今天的白村会有刺激么?事情已经过去快20年了,

不过,这一不同声音,虽说只能贴在网上,不可能正式发表在新闻类的报纸或文化类的刊物上,且几乎没有响应者,也说明传媒的“专制”色彩……从网上到正式报刊,该还有多长的路可走?不,网上,难道就不能算是一个正式的舆论场所么?

看来自己的观念也得变一变。

朵儿觉得自己可以开始主动地做点什么了,自己不应是历史的审视者、旁观者,也可以成为参与者、创造者--律师的历史,不也证明了这一点么?

这么一想,她就觉得“过来人”提供的东西,对于白村的放松、宽心,说不定也有一定的推动作用。

于是,当天傍晚,她便驱车前往郊外--当然,她是每晚必到的。为白村去做晚餐,以及第二天的早点,至于午饭,白村倒也简单,他在国外已习惯了一个汉堡包或三明治打发了,只须晚上做得丰盛点。

老中医的方子,也还是见点效的。几天下来,白村脸上似乎已有了点血色,而且精神也好了些,开朗多了。

直到做完晚饭,吃得杯盘狼藉之际,朵儿才把从网上摘下来的内容,交给了白村:

“瞧,又出了第二位打抱不平者,叫‘过来人’,这名字起得更有意思,比‘知情人’又进了一步。”

白村看了之后,拍案叫好。“问得好,这下子看柳南中怎么回答?”

朵儿说:“他对‘知情人’的回答,是衣锦还乡,带上一帮喽罗,记者重返了绿叶中学一趟,这回,又不知要怎么做‘秀’了!”

白村说:“这文章,还由看守所长专门送到号子中,让我看过,受教育……很可笑,当时学校拼命想让我转正、留下,可事情一出,就推个三六九……文章,除开柳南中外,恐怕很难是第二人,因为学校别的人不会写,也写不出,老校长的分明已被这篇文章认作是还在走的走资派了,我押回去批斗时,老校长则站在一旁陪斗……还算他笔下留情,只用‘跳梁小丑’来形容我,后来,可是用的‘现行反革命’的帽子……”

“那时有很多的批判文章?”

“当然。”

“应该找得到吧?”

“我也想到过,不过,大都是批《老圃》,没提到作者。只有这篇,学校为脱开干系,才这么明确地提到我。看来,这位‘过来人’也是作了反复挑选的。不过,这挑得很好,让柳南中无法答辩,因为代课老师绝对不可能是他,他可是教导主任呀……”

朵儿试着问:“你以为,这个‘过来人’会是谁呢?”

“我也在想,谁会这么有心呢?”白村陷入了沉思之中。

“总不会当日参加围剿你的人,今天良心发现吧?”

“如今的人,唉,如果是这样的人,他不怕柳南中反咬一口么?而且当日参与批判,大都不明就里也搞不清楚,不会留意到绿叶中学这篇表态文章。”

“那绿叶中学会有人么?”

“有这个可能,只是20年了,老的老,死的死,老校长也不在了……而这场风波,知情人又能有几个?”

“你怎么就没信心了?”

“我只觉得纠缠这事太无聊。”

“你呀,你!”朵儿直摇头,她还不明白白村--“有谁会这时挺身而出,又最知情?”给逼急了,竟冒出了这一句。

“没人,除非晓风!”白村也兀地冒出一句。

朵儿顿时脸色大变,她最忌讳的,便是又触动到晓风这个人。

白村果然又猛烈地咳嗽了起来,一脸都发暗了:“是她……只可能是她,不会有别的什么人了……可她,她又在哪呢?”

顿时,又天昏地转了起来。

吓得朵儿赶紧扶住了他:“我们不说这些了,不说了……”

朵儿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好让他一口气缓过来,他终于又咳出了一大口血来,浑身一下子软瘫了下来,朵儿花了最大的力气,连背带拖,才算把他拉到了床上,半躺了下来。

白村还在迷迷糊糊,半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她……她,只有她……才会保留下这些材料……可她我再也见不到了……”

朵儿只能安慰他:“你不是说她在国外么?国外的网业更发达,没准她已经知道了这边的一切,所以,才在网上发过来,为你辨污,为你洗雪……”

“不可能,她怎么可能把这篇文章也带到了国外呢?”

“这你就不知道了,人家说,在国外,哪怕是香港,要查找‘文革’资料,比国内还更容易,而且更完整,没有被毁掉……所以,这个可能性太大……”

“这么说……我更难见到她了……不,是我失去了她,可她并没怪罪我,还在为我做一切,同过去一样,只是不愿见我……”

朵儿不知怎么说好,人一旦想偏了,钻了牛角尖,就怎么也走了出来了。

忽地,白村往后一仰,一只手往天上乱扬,大叫一声:“晓风,晓风,你在哪里……你犯不着为我这样,我不配……”

声音又陡地跌落了下去,竟人事不省了。

朵儿傻了,他这是什么意思?他与晓风之间,恩恩怨怨,何以为化作这样一声大叫?

朵儿手忙脚乱,又掐人中,又喷凉水,要把白村弄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