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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这回,晓风没有坚持,而是半举起手,摇了摇,说了声“再见”。

白村走出大院后,竟有几分惆怅,从心里说,他倒希望晓风似迎接他时,大大方方挽住手走了那么一段……

他不知道还会有多久才可能第二次上省城来。

就在白村回到绿叶中学没几天,即柳南中还滞留在省城时,一纸“招工”通知发到了他所在的生产大队。

不会发到绿叶中学的,因为他是民办教师,临时工,他的全部关系,仍在原来插队落户的地方--不过,仍在绿叶公社内。

是那里的知青,爬过两架大山来通知他的。他除开寒、暑假偶尔还“回队”看望一下知青们外,两年多,已与那里不再什么联系了,以至生产队长来到知青点上,还说了句:“你们这里还有个白村么?这么怪的名字!”如果没人接白,通知也就不知给扔那了,可见他已经快给忘却了。

通知是由省文化馆发来的。

通知是称,经研究并由局人事处批准,白村已成为该馆的正式职工,集体编制。

有的知青懂行,这文化馆,不都是国家干部,该“招干”才对,怎么成了“招工”,莫非那种单位需要勤杂工么?

可白村没犹豫,不过,一般知青也不会犹豫,只要能上城市户口,别说当勤杂工,就是去扫大街也愿意。

而当时,仅文化馆还能有正式的美工或管理,协调美术工作者的专干。所以,这个“招工”通知背后则必包含不少文章,当不负“招工”者的好意。

没等柳南中回来,白村已走了人。

待白村醒过来,四周竟是雪白一片,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当年插队落户的大山里,四面全是白雪皑皑,茫茫一片,溪流、瀑布都给冻住了,云杉、槲树,也都让雪裹住了。白色主宰了整个世界。

而砭人筋骨的严寒,竟一直冻至心底。白村只觉得心口一阵阵的悲凉,心灵的世界一般给冰封雪冻了,没有了势力,没有了生气,就这么沉没了下去。虽说他对个人的毁誉置之度外,可对这么个盗名窃誉,造假成风的世界,感情上也一般降到了冰点。是的,他期盼过,他振奋过,甚至全身心地投入过,以为会得到一个公正、公道的世界,可换来的是什么,是再度的万劫不复么?果真如庄子所云,千世之后,人相食么?太卑鄙,太无耻了,从未见过的丑行,如今都可以堂而皇之地粉墨登场,甚至还有很大的市场。一桩假酒案刚刚了结,另一桩又马上出现,瞎的瞎,死的死,已无以计数,这是已经报出来了的,利益驱动,不惜以人命为代价,还有坍塌的大楼、坍塌的大桥,过去还在指责南韩,可今天已轮到自己,更为蝎虎,更伤天害理。而柳南中的所作所为,似乎与人命无关,可戕害人的心灵,不比谋财害命更为可怕么?

却永远不会被追究什么罪责!

白村明白,这当儿,自己是心死了。

却有朵儿在呼唤:

“白村,白村,你醒醒。”

依然还是白茫茫的一片,可出现了一小块颜色,黑的、黄的、红的,渐渐聚拢成为了一张脸,是年轻的、深情的脸,他伸出手去,想抚摸这张似乎是久违了的脸:

“晓风,是你来了,雪太大了,天太冷了,你怎么能来……”

可一定睛,这张脸却是朵儿的脸,一张焦虑的、失神的脸。

“这是在哪?”

“医院,你已昏过去好一阵了,终于醒了过来……”

“怎么这样冷?”

“是你体虚,外边,日头大着哪。”朵儿极力要让白村明白过来。

医生过来,探了探脉,对朵儿说:“他的脉还很弱,不要让他多说话……醒过来就没事了,静养些日子……”

朵儿点点头,安慰白村:“你没事的,是一时虚脱了……闭上眼,静养一会,别说话,哦想想蓝天、白云、大海,想想绿树、田野、山水,想想一切美好的东西……”

这世界还有美好的东西么?哦,应该是还有的,不,只是过去还有,现在……白村不觉呻吟了一声,晓风还在么?如果她还在,这话不算假;她不在的话,那便是弥天大谎。他听话地闭上了双眼,试图用心灵去寻找晓风,可是能找到吗?

心灵的世界,当有她的栖息之地。

他寻找,面前,总有个似隐似现、忽有忽无的影子,可怎么也追不上……太累了,追不到了……

当他再度醒过来之际,病室里已满是灿烂的阳光,他似乎觉得身上的血液在流动了起来,活力又回到了身上,醒过来第一句话便是:

“我得回陵县,回绿叶镇去--对了,那里已经改为镇了,听说围龙屋已经不在了,可我设计的桥还在,”

“你是找当年的见证人么?”朵儿深感迷惑,这白村一觉醒来,竟一反倒下前的痛苦莫名的状态,变得冲动了起来。

“不,不,我才不睬那些无聊的事情。我得回那里重新找回我的创作灵感,重新恢复我的艺术感觉……我不可以在这污浊的城市废气中挣扎了,我得走了,无论如何得走了。”白村斩钉截铁地宣布。

朵儿仍按自己的思路来理解:“对,拿出一幅更有水平,更能传之不朽的艺术品,让那些宵小之徒闭嘴!”

白村摇摇头:“你呀,你……我睬他们都傻,犯得着为让他们闭嘴而费神么?要是晓风,不会这么说的。”

朵儿苦笑道:“对不起,也许,我永远不会有晓风那么知心……可我在努力走近你,只要你不拒绝。”

白村忙说:“该我说对不起,我不应该拿你与晓风比,虽然你们年纪相差不会太大、可实在是两个不同时代的人了。她所经历的,与你相距太远。”

“这个我知道……不过,你还是不要急于走,你身体太虚弱了,养好一点,我陪你走一趟,好吗?”

“假如我去了那不回来了呢?”

“那我也不回来了。”

“你放得下手中那么多的官司么?”

“我转给所里其他人就是。”

“可你坚持的正义、公正、清白,别人能坚持么?”

“如果只我一个人坚持,恐怕也坚持不了吧?”朵儿反问道。

白村有点感动:“也难得你这么信任人……从我们那个岁月过来的人,这种信任已经给粉碎差不多了……要重新建树这种信任,恐怕得花双倍的时间,十倍的努力。这正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悲剧,是我与柳南中共同的悲剧。”

“你怎么把自己与他等同起来了呢?”

“我一直在想,历史加在中国知识分子身上的不公正,所造成的扭曲与异化的负面效应,又转化为知识分子内部的自戕,而这,更是悲剧的悲剧……我怜悯他。”白村缓缓地、思索着说,并动手托起背后的枕头。

朵儿都忘了帮他扶正一下枕头,睁大了眼睛:“我想到你竟然会这么想,我都跟不上,看来,我还真不很理解你。”

“可你能信任我,这就已经足够了。只要有信任,就一定会理解的。”

“我会努力早一天做到的。”

这一天,医生查房,很惊异白村的脉搏又开始强劲有力起来了,医生事后把朵儿叫到了办公室,问有什么原因,朵儿只是说,他现在只想回当年的知青点上,去创作一幅他想要画的作品……

医生明白了:“原来是这样,心有所依托,不过,这种亢奋,也有可能损耗他本来就不足的体能,还是住院观察一段,补充一下体能再出去的好。”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朵儿与医生,一道说服了白村多住上十天左右,恢复元气再出去,白村看来已不再那么冲动,一劝,便应承了下来,让朵儿和医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很快,白村脸上也有了血色,每天一早,也能爬起来,上户外作一些基本的运动,体力也有所恢复。也许,他想到得去钻大山,现在,可不是20年前才20岁的小伙子,岁月不饶人,上山是做不到身手矫健,身轻如燕的。

然而,十天半个月,就足以恢复过来么?

十天出院后,白村回到宿舍,又说要走了。

朵儿却对他说:“我得把手头上的案子作个了结,少说也得一周时间,你就不能等我同你一道下去么?”

白村只好表示:“也好,我等你,不过你得快一点才行。”

“这么多案子,不是三五天就打发得了的,我也不是个敷衍塞责的人。有个案子,恐怕还得飞到外地呆上三两天,不能天天来关照你了,不见怪吧。”朵儿说。

“我好好的,都出院了,还把我当病人干嘛?”白村嗔怪道。

朵儿就这么……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