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朵儿并不是为自己的案子外出的。
她已拿定了主意,去会会那位柳副厅长,看看他是怎么样……厚颜无耻的。不管白村怎么不把这一毁誉当一回事,可她始终认为,这对白村的心理治疗,仍是必要的一步。是的,如今假酒假药假针头,实在是太多了,已经到了草荐人命的地步,再来个假画家、假作者,证明人心已乱到什么程度,堕落到什么程度,哀莫大于心死矣。
当然,她更希望能找到“知情人”、“过来人”,不管这人是否晓风……而这,她不想事先让白村知道,也许,这是女孩子的心理在作怪,担心一说,白村又会有什么激烈的反应,再来咳第三次血……
她是打算来个“速战速决”的,所以,买好了三天之内往返于岭东省省会白沙的机票。日程安排得非常紧张。
但她第一站却不是省教育厅。
而是直奔最早发难的一家小报。如今,这类小报,在全国多如牛毛,全靠花边新闻、名流的风流韵事,追星族的钱包而发起来的。它们一旦搅事,无风三尺浪,有风更是浪高三丈,乃至滔天了,反正一窝峰而上,添油加醋、煽风点火、落井下石,无所不为。落到他们手中,不死也得脱层皮,你告也告不过来。正儿八经的报纸上不了,在小报上兴风作浪,只要有钱有权,没有办不到的。
找这家什么《岭东闹市报》让朵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白沙是座古城,街巷七弯八拐,转不了几个弯便失去了方向感,找不着北,最后,居然是在一所居民住宅中找到,原来该报租用是一个单元,两房一厅,主编、社长一间,编辑部用的是大厅,行政则在另一个房间里,看上去,就象旧社会的“草台班子”一样。竟是这么个不起眼的角落,掀起了波及全国的一场轩然大波,几乎置白村于死地。朵儿找到报社后,没进门,便感慨万端,这年代,一张街头小报,便可以不负责作地乱发消息,当长舌妇,真是惟恐天下不乱。
进门这一心态,使朵儿把原先的打算给打乱了。
她一进去,便说要找主编。
“我是律师,须找你们的法人代表。”
一位长得似歪瓜咧枣的中年人,闻声从里间出来:“来爆料的么?有什么条件,好说好说。”
“你就是主编?”
“社长兼主编只是挂名,我是总管,执行。”
已经有小姐来倒水了。
坐下后现有几位记者模样的年轻人掏出笔记本要作记录了。
朵儿掏出名片,一一递上,他们也赶紧交换上一张。
朵儿开门见山,说:“我是为柳南中、白村关于《老圃》的著作权一事来的。”
那位执行主编紧张了:“你是要打官司么?”
“你怎么认为我是要来打官司的?”
“这个,你是律师,不是寻求舆论支持,便是打官司,二者必居其一。你显然不是前者。”执行主编嬉笑道。他看看朵儿名片,“这么说,你是白村聘的律师呶,白村有钱,花了大价钱吧。”
“柳南中利用你们这发难,也花了大价钱?”朵儿似乎嗅到点什么。
“柳南中柳厅长用得着花钱么?”
“噢,我明白了,这里还是权力中心。”
“看来你很聪明。”
“你们对这一事件,还是不改初衷?”
“无所谓,这事件引起了反响,扩大了报纸的影响,发行量飙升,这就够了,至于别的,管不了那么多。”
“如果柳南中讲的是假的呢?”
“权力就是真理,他是副厅长,能有假么?你这位律师,出道不久吧,太天真了。”
一句话,堵得朵儿几乎要背过气去,说柳南中厚颜无耻,这执行主编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半天,才说:“你了解过吗,柳南中会不会画画?”
“这不用了解,他只是后来不画了,相信你也了解是什么原因。”
“哼,当年,为《老圃》坐牢的,是柳南中么?”
“没有人为《老圃》坐牢,因为是省里推出去的作品,省里推出去的作品,省里承担了责任,所以把柳南中保了下来。”
“那个年月,你不以为这会是神话么?”
“我们是作过调查研究的。”
朵儿站了起来,正色道:“那好,你们准备应诉吧。”
执行主编有点慌了:“你也别冲动,有话好好说,你有什么证据,也可以拿出来嘛。”
“对不起,证据只可能在法庭上见。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实,你们都矢口否认,我们还有什么可谈的?”朵儿转身要走。
执行主编冷笑道:“打官司也好,我们报纸的知名度就更大了,发行量也会增加,巴不得呢。”
“恐怕没那么简单吧。”
“不管怎样,柳南中是《老圃》集体创作的学校领导,退一万步,这仍是他的职务作品,无可否认。”执行主编给逼急了,吐出这一句。
朵儿站住了,回过头,说:“这就是你们的底线?这证明包括你们自己在内,对他会不会画画,当年为何没受打击,还是心存疑窦的,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为柳南中陪斩么?”
朵儿坐回原位后,执行主编这才认真地问:“你是真正要起诉我们么?”
“如果你们报道属实,那又有什么可怕的?最近网上的有关内容,你们都看到了吧?”
“看到了,似乎来头不小,你知道内幕?”执行主编小心翼翼作出试探。
“你是说,你们也是有来头的?”朵儿巧妙地把话接了过去。
执行主编倒也老实:“是上面有句话,要我们去采访一下柳南中,说《老圃》这么有影响的重大事件,怎么把主要当事人说成是外省的,抢了我们省的名誉,要好好查一查,不好安排正规的报刊做,才选中了我们。”
朵儿心中一沉,追问道:“就这些?”
“我们当然受宠若惊,马上行动。”
“既然是上头有话,真出了事,也未必由你们一肩承担,你们有什么可怕的?”
“虽说我们是奉命行事,可如今,临到真出了问题,还不是得抓一只替罪手承担?我恐怕是最好担当这号角色了。”
“这么说,有人把《老圃》的荣誉,上升为两省之争……其实这又有什么意义呢,那已经是历史。没准,当年主持批判它的人,如今还稳稳地呆在权力宝座上面。这么改变一下,只会适得其反。”
“柳南中可是出来证明了的,当时的省委是保护了《老圃》的创作者的,没人坐牢,只是虚张声势地批了一顿,甚至叫他本人也写批判文章,表示个态度,便可以过关了……”执行主编把什么都说了。
“原来是这样……不过,如今我们省的地位,已是贵省所无法比较的了……”朵儿故意说。
“我知道,你们省委书记比我们的高了好几级,封疆大臣……”
“这未必关他们的事……”
几个人就这么聊开了,朵儿利用他们的心理,套出了不少事情,包括柳南中的博士尚未毕业,而且不是哲学美学,只是党政学校专门为领导干部开设的管理学之类的,虽说现在未拿到,但要拿到,如探囊取物,轻而易举;他写的美学豆腐块,全是厅里秘书科里一位美学硕士生当的“枪手”,在上任之前,他并没这类文章;至于他当上副厅长,也有很多传说,当然未可全信,却也不可不信……朵儿渐渐心中大抵有一个谱。
本来,离开了那家无聊小报后,朵儿是打算直奔省教育厅的,她已打过电话,了解到柳南中没有外出;而且,也耍了个小小的花招,在取得《岭东闹市报》几位成员的名片后,便如法炮制,印上一个新的名片,化名为乃雪,俨然作为该报一位新记者,去重访柳南中……
可在半途中,她让“的士”停住了。
她下了车,在就近的一个街心公园上,找了一张长凳,独自坐下了。长凳上落满了黄叶,不曾有人打扫,而她就坐在了黄叶上,并不在意。这号街心公园,平日是不会有人管理的,除非有大节日,诸如春节、五一、国庆之类。行人行色匆匆在一边走过,也绝少光顾,倒也算是闹中取静。
朵儿得让自己的思想好好沉淀一下。
那位歪瓜咧枣样的执行主编所说的一切,到底有几分可信呢?如果真是“奉命行事”,把柳南中捧出来,取代《老圃》作者的地位,是“上面”的意思,又上到怎样的程度,柳已是厅级了,再上,便应是省级了。只是,作为省一级领导,会如此在意一幅《老圃》的历史地位与影响么?
这个“上面”,无非是两个,一是纯属虚构,或者是柳南中借上任副厅长时造势,因为这个理由实在是太荒谬了,如今不是“文革”,也不是80年代初,一篇小说一幅画,足以引起轰动,有很高的声誉,甚至视为“救国良方”,如今,文艺的功能早已经淡出了,谁还那么执着过去的轰动,那便是年代错位了。一个省的领导,可能去纠缠于20年前的往事,不惜造假么?太可笑了。
二呢,则这可能牵涉到某个“利益集团”,通过柳南中之口,得到他们在“文革”中尚能保护《老圃》作者的历史证明,从而进一步站稳脚跟或东山再起。这显然不是某一个人,而是20年前业已在机关里形成的一股势力……只是,为了得到这个证明,他们显然是在作一次冒险,值得么?
不,也许当时并无风险,因为大家都知道白村一直在海外,不时还有白村在海外办画展,获奖的消息,所以,他们认为,白村是不会回来的,至少也不会在近期内回来。而且,他们也没料到传媒竟会把这事搞得这么大,本来,只报道一下,为他们正名便可以了,而作为条件交换,柳南中得到了一个副厅级。但传媒闹大了,如果不好收场,是必有人当牺牲品,所以,那位执行主编才提心吊胆,生怕当上替罪羊--这不无道理。
如果是第一点,戳破西洋镜,倒没什么不可,是该让那些真正的盗名窃誉者曝曝光,还历史的本来面目。
如果是第二点,问题就复杂了,整个“利益集团”是不会束手待毙的,是必须强地抵抗,甚至不惜一切手段,到头来,未必能斗得过他们。
想到第二点,朵儿也有点心颤。
虽说才20多岁,可她在律师行也干了好几年,且已小有名气,各式各样的案椰都接过。最难打的,就是与权力发生关联的案子,南方还好一点,开放得早,市场经济观念强一些,认契约而不一定服从权力。但到了内地,就难说了,再完善的合约,一到书记到里说个“不”,也就白签了,索赔么?法院也未必不为权力所左右,费上一番心机,也只能不了了之。这还算好的,要被反咬一口,弄个遍体鳞伤,你自认倒霉去吧,关系网盘根错节,防不胜防。人家没准还可以动用专政工具,所里有位律师,就是在岭东无端地白白拘押了将近半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了出来,花掉一大笔钱。关了也就白关了。
有可能会遇上这种情况么?
朵儿自己也不能保证。
所以,她得在这落叶纷纷的街心公园中滞留一阵,想一想。
现在,朵儿已确定此行的目标了。
她不再是简单地去“会会”柳南中,看看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而是去作出一个判断,看看那位执行主编说的“上面”意图是否存在,从而确定是第一种情况还是第二种情况,以便作出最后的决策。
拿定了主意,她便一扬手,叫上了“的士”。
车很快到了省教育厅。
厅长们在第八层办公,这里对南方的发达自是艳羡,但学不到如何发达的法子,学个吉利还是可以的,所以厅长一律上八楼,好“发”。秘书科的人代朵儿通报过后,说柳厅长那里正接待一拨客人,须等一会儿。
终于,听到有送客的声音。
朵儿正待跨出门去,却又猛地退了回来。
因为刚出来的那批客人中,有两位,前不久还在白村宿舍里见到过。
这便是谷子与吕加,一位是白村的“好友”,一位是要为白村打官司的吕加。他们来这里干什么呢?朵儿大惑不解。
秘书过来,叫朵儿过去,朵儿赶紧端起一杯茶,喝几口,以延缓时间,以免与与谷子、吕加劈面撞上,打一个时间差。等他们进了电梯间,她才走上过道。
秘书敲了柳南中办公室的门。
“请进。”
秘书领了朵儿进去。
现在,朵儿算是看到了柳南中。他从办公台后边站起来,见是一位年轻女子,马上就满脸堆笑,绕过桌子走了过来,远远便伸出了手。
朵儿不得不握了他一下,奇怪,他的手比自己的手还软。朵儿抽回手,拿出新制的名片:“我是乃雪,《岭东闹市报》的记者。”
趁柳南中看名片的机会,朵儿打量了他一下。朵儿几乎需俯视他,因为首先看到的是他整个油光闪闪的秃顶,稀稀朗朗地搭上几绺头发,还不如索性剃光的好,因为无论如何这也掩饰了不秃顶的事实。一对金鱼眼,但眼珠子很灵活,早就察觉朵儿在观察他。头浑圆的,标准的西瓜式样。嘴唇很薄。一副黑框大眼镜,显然是上下两层,老花了。按推算,他应未到50整,却很显老,当是操心过重。只见他认真看毕,才说:“请坐,谈谈你们的采访意图吧,我这个人,喜欢单刀直入。”
朵儿坐了下来,把已打好腹稿的话说了出来:“我们主编打发我来,是想作一个追踪采访……”
“追踪采访?你可是第一次见呀。”
“可我们报纸是率先报导关于你作为《老圃》作者的事迹的……”
柳南中眉毛抖动了一下,再看看名片:“呵是《岭东闹市报》,我想起了,上次来的是一位小伙子,不是你。”
“那是应聘来的,如今又不知跳槽上哪了,所以现在让我来。”
“嗐,小伙子毛手毛脚,写完了,也没让我过目,这可不好,万一出什么纰漏,连我也脱不了干系……这事,我看你们也尽到了责任,不用再作什么追踪了吧?”
朵儿心跳了一下,仍说:“只是在我们报道之后,别的报纸反而抢走了,炒得红红火火,所以主编心有不甘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