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南中推了推眼镜架子:“新闻嘛,都想抢,不然,有那么容易得普列策奖、韬奋奖么?这也是正常的。其实,我并不愿意成为什么新闻人物,这事也该告一段落了吧。”
“看在我们率先报道的份上,给我们一个好的结尾,有始有终,有头有尾嘛。”
“你们记者真会说话……不过,也不必了,有人还想把这事搞得更大,我已经制止了他们。”
“弄大了有什么不好?”
“唉,得饶人处且饶人,反正真相已大白于天下,何必纠缠住一些小角色不放呢?”
“小角色,你是说白村?”
“是呀,他如今身败名裂,没人再把他当回事了。”柳南中做了个手势,似乎用指甲弹走一只小蚊子一样。
“到底是当厅长的,宽宏大量。”朵儿说这话,自己都觉得噁心,可又不能不说,“那么,还有什么人想把事情弄大呢?”
柳地中淡然一笑:“我刚才送走的那一拨人就是。”
“他们是什么人?”
“说来也奇怪,他们就是白村那里来的人,其中一位以前来过,是美院派来的调查组中间的一个,他告诉我,学院按惯例,先对白村作冷处理,这也是我党历来的传统,是放冷一段,再看表现如何。本来,这事反响很大,当趁热打铁才是,这一冷,失去了火候,后遗症就来了。他对学院这种姑息的态度非常不满,所以,专门带来一位律师,说要为我打抱不平。因为白村事件发生在他们那里,所以应在他们那里起诉。”
“你打算聘那位律师么?”朵儿追问。
“他们连合同都拟好了,准备给我签。”
“你签了么?”
“没有。”
“为什么?”
“合同上,聘用费就8000元,我个人怎么出,也没必要,他们说,你身为厅长,维护你的名誉权,厅里有责任担负这笔费用,只要我签,他们找厅里要钱。我一听就连连摇手,他们这一搞,我还能在这里当厅长么?南方来的人就这样,满脑子的钱字。还说,白村在国外狠捞了一笔,让他赔偿个十万八万,‘湿湿碎’,就是说,小意思。”柳南中仿来人口音还蛮像的。
朵儿心想,好在我不是那边人,没那边口音,不然就要露馅了,于是说:“他们为的是钱,一赢官司,这十万八万他们要提成多少?没准你自己也得不到什么。”
“我不想打这个官司,打死老虎、落水狗有什么意思?真要打,我也不会找他们,刚才他们可是讲得天花乱坠,怪动人的,我才没那么头脑简单。这事,就到此为止好了,你们也不必作什么追踪报道,完结就完结了。”
“我们就作个完结报道,说柳厅长宽宏大量,还斥退了来自南方想趁机捞律师费,捞分成的一拨人,这你的形象就高大完美起来了。”朵儿显得很诚恳。
谁知柳南中脸色骤变:“千万不要这么写,这一写,不明内情的人,还以为我让步了呢,这可是让不了步的。”
朵儿显得为难了:“不能那样写,又不能让别人以为你让步……这我该怎么写?”
“不写为上策。”柳南中断然地说。
“你是不是已另安排别的报纸了?”朵儿不甘心,“看不起我们报纸了?”
柳南中大概发现自己的失态,作了几个深呼吸,平静了下来,脸上又有了笑容,说:“看你,又多心了吧。我只是说时机不适宜罢了。”
“为什么?”
“因为现在也有人想把水搅混。刚才来的人分明在暗示,如果我不聘他,没准白村就会聘他了,到时候,他只会按律师的职业操守办事,把案子翻过来……”
“这可能吗?”
“是呀,有这么轻巧的事,一根灯草?不过最近网上是有新的动向,他们这个时候来找我,在他们认为是找中了时机的。”
“网上又怎么啦?”
“你们搞新闻的,就不看网页了?”
“不,不,最近几件新闻跑苦了,一回家,倒在床上就没心机上网了,还是你来告诉我吧,我回去就查。”朵儿忙作解释。
“说起来,也没什么,很可能就是白村化了个名字,在网上给我捣乱罢了,不足为怪。这家伙再不下乡去,只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太不知天高地厚了。”柳南中显然也不愿提起网上的内容。
“白村化的名?”朵儿摇摇头,“他还不至于这么愚蠢吧?”
“网上的人,都是来无影,去无踪,一整个虚拟世界,他在乎化个名么?也可能是托的什么死党、哥们,来个混战一场。”
“这倒是有可能……有他们的踪迹么?不过事到如今,白村也早该众叛亲离,成了孤家寡人了吧?”朵儿仍想来个“跟踪”。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让内行的人追踪了一下。的确,那些化名什么‘过来人’、‘狙击手’的,居然是在我们省内,甚至是我们市……我们正要彻底查找一下,弄清是何许人,又与白村的怎样的关系。”柳南中有点恼怒地说,“看来,他们还会捣乱下去。”
朵儿心想,你也够狠的,公开的传媒已被你一手遮天了,连网上,你也想凭借权力要独霸天下,好在这一时还办不到,不然,你也就完成自己的“形象型造”,以假充真了。她试探道:“你能够把查到的线索,告诉我们报社么?我们可是你的第一拥趸呀。”
柳南中摇摇头:“算了吧,没准你们又从新闻性出发,又制造一条爆炸性的消息,把我也推到不尴不尬的地步……”
“怎会呢?”朵儿分明看出,他内心已潜有巨大的不安了。
“就算不会,我现在也没准确的目标,追踪的人也一时锁定不了目标,只能说个大致范围……你们也不必听那么多,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同我斗,白村还嫩了一点。”
“你对白村很了解?”
“当然,当年他是我当领导的学校的代课老师,能涂鸦几笔,却没什么功底,成不了大气,这我太知道了。”
“那你作《老圃》时,他参加了么?”
柳南中立时警惕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一个学校的正式参赛作品,会让一位一无所能的代课老师参加么?”
“当时是署的‘集体创作’嘛。”
“那是时势使然,不允许个人署名,我是学校领导,所以才够资格署上学校的名字,换别的人,还不成呢。”
柳南中说得滴水不漏--这谎言,他恐怕已在这之前反复编织过无数次,极力堵塞住任何的漏洞,以使其日臻完善,天衣无缝。
朵儿故作感慨地说:“你讲的太对了,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们这几天正在追踪一个很独特的新闻,也是这样。一对夫妇,女的长得很漂亮,男的花了不少心机才把她追到手谁知道,生下的男孩,却奇丑无比,一点也不象父亲,更不象母亲,你说为什么?”
“是母亲亲生的?”
“当然。”
“那就是女的红杏出墙了。”
“也不是。当父亲的也这么怀疑,花了一大笔钱,先作血型检查,儿子血型与母亲一样,但这重合的机率太大了,不行,又作DNA检查,最后证明仍是他们双方的后代,当父亲的无话可说。”
“那是结合了两人的负面吧?”
“也不是。最后才查清楚,女人在10几岁时就整了容,整容得很成功,几乎不露痕迹,所以,她丈夫一直没察觉。”
“原来如此。”
“所以,整容做假,哄得了丈夫,却无法致变得了自己的遗传基因。这个故事很有意思吧?”
“有意思。”
“我一直在琢磨,从哪个角度切入,既有受众面,又发人深省?一开始,就写DNA测试留下悬念……”
“噢,到底是当记者的,一下子便抓到了新闻点……祝你写好这则新闻。”柳南中已听得心惊胆战,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摆出送客的姿态。
朵儿加重了一句:“是呀,假的就是假的,不可能哄骗得太久,记得莎士比亚名剧《麦克白》中所说的……”
柳南中终于沉下了脸,按响了铃,让秘书进来:“送客。”
朵儿一笑,潇洒地走了。
出门了,朵儿又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去理清自己的思路。这是她多年的习惯了。显然她在去时所定的目标,并没有达到,柳南中这人在官场上混的已不是三两天时间,早就修炼得相当可以了,深藏不露,欲擒故纵、反客为主,你套不到他的底牌,他反而会把你的意图摸个八九不离十。所以,这一事件,是否上头有意图、有背景,还是纯属虚构,故意造势,一时难以判断。
不过,她也在无意之中得知,网上的帖子,就出在本省乃至本市,这就是说,柳南中对此也很惧怕,并且不惜动用权力去追查。如果这样的话,深知内情的人就在这个人口不算多的省会城市里,只要下功夫,便可以找到。
作为律师,为了取证,朵儿可是有经验的,再难找到的证据,她都可以挖得出来,哪怕翻山越岭,踏破铁鞋;哪怕挖地三尺,断镐折铲;就算上穷碧落下黄泉,她都想得出办法,最终将有力的证据拿到手。
可是,此该是出差在外,给她的时间并没有几天。而她是给白村有过承诺的,三五天就得回去,陪白村再度“上山下乡”。
时间不等人,怎么办?
白村的“登龙门”,却是危机四伏,在某种意义上,可算得上“仓惶出逃”了,再不去,只怕也就去不了啦。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中国古人的哲理,全应验在了他的身上。
是老校长要他快去的。
老校长一见通知,便马上说:“这就走,上公社办个手续,我想你在生产队上也没什么家当,就算有,让你的知青朋友去收拾,以后再送回城里,接你课的人我马上就安排。手续办好,明天一早就去。我也不给你开什么欢送会,这事不宜张扬,知道的愈少愈好,并不是因为你是民办老师。”
白村有些困惑:“为什么?”
“以后你就会明白的。”
“连暗示也不可以么?”
“唉……这事,包括我也给你惹过的……”
“你是说,为别人写申诉?好些人不已经回去了么?”
“可也有的,不是那么简单……你也别猜了,不仅只是这事,你去吧。这里有我。”
白村不好再追问下去了。
上公社办手续,倒是很顺利,一个上午便把所有的章子盖了,分管知青的副书记还弄来一点花生米、炒黄豆什么的,同白村喝上了盅自制的米酒,算是饯行了,他称,白村是“三级跳”,跳过县、专区两级,一下便进了省的文化馆,运气来了,门板也挡不住。
下午回到学校,老校长已经让财务把他的代课工资折算好了,只须去取。他只上了半个月课,老校长却开了一个月,虽说不多,才24.5元,可够他临去时花销的了。他想起一个托他写申诉的老同志,病得很重,便去走了一趟,留下了150元--这是他半年多的代课工资,那是位战地记者、资深摄影家,打成“红皮白心”押送回乡的。他想,一去上班,便有工资了,用不上这些积蓄,不如留给急用的人吧。150元在他人看来是个大数,在乡下可用个两三年了。可他自小对“钱”总唤不起什么感觉,无论是多、是少。少起来,辣椒烧汤,放上一把盐,也能喝上几天,并不觉得什么苦,没代课前,他就是这么过的。也许,这同在家中随便惯了有关。
第二天,只有老校长悄悄来送行。
这两天没见到他的人,还以为他与柳南中上省里开会不曾回来过呢。
也可能是太早了,加上大山里,那天,天灰沉沉的,阴霾不开,分不清山头与云翳。不是逢圩的日子,山路上也绝少人迹。老校长松了口气。
乘车的人也不算多。虽说是路过车,但车上的人还不足一半。所以司机也没要求白村把“被包”送到车顶上,而是一并带进车厢里。平日,人一多,站的密密挤挤,便没有行李的位置了,得扔到车顶上去,再用大帆布一罩。而白村的“被包”也不大,这年月,连书都不可能多几本,除开“四卷雄文”外。与众不同的,无非是多了个画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