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白村纯粹是自投罗网,可他不能不这么做,因为他的生日是农历九月十九日,是晓风说的,那是观世音菩萨的生日。
他明明知道,这个风头上自投罗网,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而且事先,黎可仪已一再叮嘱过,无论如何得把风头躲过去。
可他做不到。
本来,大山中的日子,虽然清贫,甚至食不裹腹,可无忧无虑,无牵无挂。加上几位热爱美术的同年人,一天到晚,净往深深的林莽中钻,往高高的山岩上攀,沿清清的溪流边跑,足以涤荡掉身上所有尘俗的污染。这里的山,如同一只只紧握着的高举的拳头,甚至似坚挺的昂扬的雄鞭,或者似一对对相望的情侣,一只只好斗的公鸡,千姿百态,意趣盎然;也就令山间的小路,千回百转,奇诡怪谲,如空中的垂梯,又如水中飞起的浪线。一北一东,山的风格如如此不同。陵县绿叶公社,那是一架架大山,雄伟豪壮,连绵不绝,一天也走不出山的影子,把什么都揽在了怀里;而这里是散落、零乱的山崖、山柱、山石,虽没大山那么大气,却浪漫得相当可以。一走进去,照旧一两天走不回来。
白村的画艺,自然教那班回乡知青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个业余美术小组,只是不久前专区搞了个工农兵画展,他们应征画了几幅,便被树作了县里的典型,要求省里重点辅导,七转八转,任务竟落到了白村的头上。坦率说,他们的基础很差,连基本的技法都不懂,白村一来,令他们很有长进,自是感激不尽。但很快,公社便传来了话,说省里让白村赶紧回去,白村心里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便推说没辅导完毕,不好走。索性让这些回乡知青回复,说这个人没到过这里,落个干净。
知青们本也想多学点东西,也就依照白村的话,让大队回复了公社。
开始,公社也认为白村不可能来过,因为根本没到公社报到,凭什么找他们要人。可是,县里交不了差,索性派人到了公社,要公社直接到这个点上来找人。
一来人,就瞒不住了,因为大队、生产队,均有不少人见过白村领着人到处画画,太引人注目了,一传十,十传百,早传开了,都说,有这么一个人。
白村只得向回乡知青们讲了实话。
其中一位,领他住到了一位70多岁的老贫农家,单门独户,谁要到他家,一里路之外的山口便见得着。所以,一旦有人来,要躲还是来得及的。当然,也没说他是来“躲难”的,只是说来画几天画。白村还为老农画了幅特写。
也就是这特写惹了祸。
他几乎是三五天转移一次,离开老贫农,又已换了三四家了。这天,正准备再换一家,一位知青张惶地过来,说:“云贵大爹给抓走了。”
云贵大爹便是第一家老贫农。
“抓他干嘛?七老八十了。”白村心一沉。
这位知青颓然地说:“我也是这么以为的,云贵大爹那么大了,不会把他怎样的,可就是没想到……”
白村显然感到了什么:“这么说,是你……因为我……”
“我实在是受不了啦……”这位知青把袖口往上一捋,令白村大吃了惊,那上面密密层层都是烟头烙下的火伤印,有的已溃烂、化脓,“这还是轻的,身上,我都自己不敢看……”
话没说完,他便昏了过去。
白村完全明白了,先是把他抓了去,要他交代白村的去处,他不交代,便动了刑,几番折磨,他受不了啦,可又不愿意出卖白村,白村毕竟是老师而且对他们很好,出卖有背良心。但又不能顶下去了,于是想出了个主意,以为可以蒙混过关。
这样,他便将抓捕的人带到了白村所住的第一家贫农处。反正白村早已离开了这一家,不会把白村抓到的;而这位老贫农岁数这么大了,总不至于对老人动刑吧,便何况老贫农是老贫农、出身好,奈他何?
可他太天真了。
当他带到老贫农家时,老贫农说,这个人早走掉上十天了,上哪去,人家也没留下话,我怎么知道。
可公社民兵一眼看到还放在桌子上那幅特写,便起了高腔:他还为你画相,可见你们关系不错,上什么地方去不告诉你?鬼才相信,还是老实交代吧。
老贫农委实不知。
这里不交代,会有你交代的地方。
家人申辩道,我们家三代贫农,不能说抓人就抓人走!
基干民兵说,你知道画画的是什么人么?全国通缉的,大反革命,你们这是背叛了无产阶级立场,脱不了干系。
居然就把老人五花大绑带走了。
“五花大绑?”白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老人受得了?”
“是呀,当时云贵大爹都喊捆松一点,血都不走了,手麻了,他们也不听。还说什么人老骨头枯,不怕绳子箍,还要捆紧点。”知青直叹气。
“就这样,把老人带走了,把你扔下不管了。”白村问。
“是的,我是逃了一难,可我没想到他们连七十多岁的老人也抓上带走,不过,也可能是得把人带回去,交个差,再放他回来吧,不然,那些民兵回去,两手空空,怕不好说话。”知青这么说。
“但愿,但愿这样。”白村这么说,可心里却没一点信心。
“那我们等等,至迟,明天也该回来了。”那位知青这么说。
“这里离公社有多远?”白村问。
“大约三四十里,得走四五个小时。”
白村沉吟了一会,说:“对不起,让你吃苦了,你赶紧回家,熬上草药,免得再发炎,化脓……”
“他们搞了我三天,我实在是没办法……云贵大爹一家肯定要恨死我了。”知青悲从中来,嚎啕大哭了起来。
白村劝说了他半天,扶他走上了山路,他才跌跌撞撞地往家中走去。
此时,山崖已挡住了夕阳,整个山野,一片昏暗。一阵阵的林涛声,由远及近,竟有几分悲凉。
山里的夜晚来得快,片刻间,周围已是一片黑沉沉的了。
不见星月。
白村在床上辗转难眠。
不知云贵大爹到了公社又会怎样了?这一夜,可否能睡在一张普通的床上,可否能安然入睡?不,不,那些人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的,没准便是连夜审讯……唉,干嘛要留下那么一幅特写,没特写作借口,说不定也不会把人带走……
隐约竟听到了狼嗥,苍凉、恐怖,似乎是进山后第一次听到,近在咫尺。
白村一惊,仰坐了起来。
而后又重新爷卧在床上。
迷迷糊糊,似乎又入了睡,却很快又觉得浑身火烧火燎似的,眼前一片腥红,他在床上翻滚了起来,惊叫了起来,最后在惊叫中苏醒。但睁开眼,前面仍是一片漆黑。
他觉得自己似刚受过刑一样。
没准,云贵大爹这一夜正在受刑,而我却在睡安稳觉。
白村再也睡不着了。
内心的煎熬,此该恐怕是前所未有的。是呀,黎可仪亲自关照过,尽可能走得远远的,躲过风头再说,这在她是经验之谈,她与成瀚已经历过了多少回运动,听她的不会有错,过了风头,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撞在风头上,小事变大,滚雪球一般一发不可收,多少人,撞在枪口上,毙了就毙了,平反又有什么用?躲过了,再回去,到时,连抓也不会抓了……可现在,正是风头上,枪口上,这一回去,不死也得脱的层皮,不会轻松的……
但是,要不回去,这边还会没完没了地抓人,抓“包庇犯”,抓了知青,再抓云贵大爹,往后,还不知会抓谁,只要没抓到他白村,反正会有人挨索子……对于人性的负面,那位知青,想得是太天真了,七老八十的人就不会抓么?老得不能再老的就不会给动刑么?没那么回事,白村从那些要写申诉的人中早就得知,那些“左派”们是毫无怜悯之心,毫无良知可言的。
你太老了,受不了刑,他们会认为,死一个快死的人,在他们更没什么责任。
伤害一位老人是大逆不道,可他们会说,把一个行将就木的人早点送走更没什么不得了的……
你永远无法与他们相通。
不能,我不能面对一个个无辜的、只因收留了我住上几天却横遭刑罚的人家!
有一位知青、一位云贵大爹就够了。
白村耳边仿佛响起了晓风的话:
“你知道农历九月十九是谁的生日么?你同观音菩萨是同一天生日,不,你就该是观音菩萨才是……”
这亲切,贴心的话,此时,却教白村剜心地痛。
不,我不能再等了。
没有表,刚参加工作哪有钱买表;农家也不会有钟,深山里,都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一面钟,实在是太奢侈了。所以这个时候,也无法判断是午夜,还是临近黎明……但白村已从床上翻身起来了,打起手电,去漱了口,洗了个脸。
这里,也把房东惊动了。房东赶紧过来问他要干什么去。
房东赶紧过来问他要干什么去。
他说上公社去。
“现在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户明星刚出来,你走不了,路上有野物……等天亮了再走。”房东好心地说。
“等不及了,我有手电,不怕。”
“这么急?”
“告诉我怎么走?”
房东摇摇头:“黑灯瞎火的,这又不是城里,你一个怎么走?你还没走过……我告诉你也没用。”
“可我等不及了。”白村一脸惶急。
房东不知他是要去自投罗网,却以为他真有火烧眉头的大事,也不作声,回头去寻来了两把弯刀,递给白村,“你带上”,又不知从哪找来两个大番薯,塞到白村怀里,“路上吃”,便一声不吭走出了门。
白村立时追了上去。
大番薯吃完,已走了五六里山路,但天还没亮。山林里岔路多,没房东带路,白村还真走不了。有的路口,连房东也得用手电照上一阵,才确定走哪边,毕竟是夜晚,白天好认的路,晚上就难认了。
走了约两个小时,也就是山里人说的“一个时辰”,山峦间终于透出了微微的亮光,开始时还若有若无,渐渐化作一层灰白色的雾气,路边的花草开始有了轮廓,东山的山峦也镶上了花边,不知什么时候,脚下湿漉漉的,连裤筒也变得沉甸甸的要滴水了。
白村说:“不用再送我了,告诉我怎么走就行。”
“不行,再走一段吧。”
又走了约五六里地,天大亮了,房东这才站住,说:“不送了,前边的路好走,只剩十来里地,出了山口,你就看得到公社的房子了,朝那个方向走,也就不会走岔。”
房东没等白村说谢,掉头便走。
白村忙叫上一声:“等等,等等。”
房东站住了,白村追过去,说:“我不说谢了,不过,还请你告诉所有我住过的农家,说无论什么时候,有什么人问,都别说我在你们那里住过,这对你们都好,明白么?还有,我的画,也别拿出来给来人看。”
房东先是有些疑惑,而后便点点头:“那你还去公社干什么?”
白村说:“云贵大爹在为我受难。”
房东什么没说,掉头走了。
白村又走了一个多小时,太阳也升高了,这才走到一个大山谷当中的公社所在地。
当他走进樟木公社革委会时,所有人都十公惊恐地看住了他,全呆住了。
他却轻轻地说:“我就是你们找的白村,把云贵大爹放了。”
这边,已经有人在摇电话,在大叫:“我要县革委会人保组,对,人保组!”
一位公社干部拉过了一条板凳:“你……你是白老师?坐,先坐下。”
“不,我同你们一道,先去把云贵大爹放了,这就去!”
“好,好,先放云贵大爹……”
于是,有三个人,应该说,三条汉子,陪着白村走出了办公室,走到公社大院的一个角落里,其中一人掏出钥匙,叮叮噹噹直响,打开了一个木栅门。
里边很是昏暗,白村只看见地上一堆稻草。忙问:“人呢?”
“在里边呀。”来人说。
另一个叫了起来:“罗云贵,起来,放你走了!”
稻草中传来了一阵呻吟声。
白村扑了过去,这才看到老人蜷缩在稻草当中,不留心,还真难发现,他赶紧去扶老人,老人却一声惨叫:“别碰我……”
白村心一惊,仔细看去,正挣扎着要坐起来的老人,已遍体鳞伤了……白村咬牙道:“你们怎能把人打成这样?”
来人却冷冷地说:“你早一天来,不就没这事了么?”
老人却无法坐了。
白村满脸是泪:“云贵大爹,我对不起你,我上哪去也没告诉你……”
云贵大爹咳了几声:“白老师,我这把老骨头已不值几个钱了,你还年轻,何必送肉上砧板罗……”
白村托住他的身子,喊道:“还不请医生来?”
一人却说:“山里人命贱,没有请医生的习惯,几把草药就了事。”
“伤成这样,你还这么说,有良心么?”白村火了。
正在这里,打电话的人过来了,说:“县里有话,今天就得把白老师请到县城去。”
“请?怎么请?这里又不通汽车,我一早走了四五十里地,走不动了。”白村听到“请”字,自然敏感到什么,自己是省里的“要犯”,所以县里不敢怠慢。
“这个,这个……就用山里人扎的轿子,抬也要把你抬到七十里外的汽车站。”打电话的人显然得到县里的嘱咐,所以才这么说。
白村沉吟了一会,才说:“这还差不多……来,把云贵大爹扶出来,我来看看他身上的伤。”
来人面面相觑。
“你们抬是不抬?不抬,我也不会同你们到县里去的。”白村强硬地说。
所有人都无奈了。
有人终于背来了一块门板,七手八脚,把云贵大爹挪了上去,再抬到户外。在阳光下,白村小心地解开老人已破烂的衣衫,一一察看身上的伤情。好几处,是大片的淤血,有的地方已破了口子,渗出了污血且成了血痂……轻轻一碰胸肋,老人便呻吟了起来,显然,有一两根肋骨给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