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得这么重,你们也太狠心了!”
白村这么说,似乎还没意识到,自己也一般面临这样的下场。
“去请一下就近的郎中,先把胸肋处理好,要不,回不去的。”
“可公社没骨科。”一人说。
“去找。”白村说,“他的事不处理好,我是不会离开的。”
这时,两名轿夫抬着一顶“轿子”来了,这只是用两根木杠,把一把竹靠椅扎在上面,大概过去也就是这样抬人出山的。
这时,有一位公社干部想起了,说:“就在出山的路上,离这里十几里,有位下放回来的郎中,听说骨科很厉害。”
“那赶快去请他,请到他,我再走。”白村坚定地说。
公社干部不干了:“这一拖,你赶不上今天上县里的最后一班车了。”
“那是你们的事,谁叫你们为找我把人打成这样……”
公社干部只好说:“就把云贵大爹也抬上,先到郎中那里。”
白村想了想,说:“我就先陪云贵大爹走上十几里好了,请公社的卫生员先来作简单处理,让云贵大爹上轿。”
卫生员已经过来了,作了一些清理,去掉污渍,洒上了白药,包上绷带,稍作固定。好在竹靠椅基本上是仰躺的,不会对胸肋有什么影响,很快,云贵大爹也就被移到了“轿子”上面了。
公社干部还献殷勤似地说:“我们再叫一个‘轿子’吧?”
白村摆摆手:“不必了。”
就这样,两个基干民兵,一前一后“护送”着白村,两位轿夫抬着云贵大爹,就这么上了路。
无疑,白村是省里的“要犯”,县里显然得到指示,不得伤他一根毫发,因为他已是“有影响”的人物了,须秋毫无损、囫囵个儿送达省城。因此,他也就可以享受种种的优待,包括乘“轿子”走出七十里山路。至于庇护他、收留他的人,却是微不足道的平民百姓,为把他找出来,却是可以严刑逼供非把口撬开不可……就是“犯人”,也同样有等级,小人物死掉了,也只当掐死一只蚂蚁一样,所以动刑是没有什么顾忌的。
荒诞么?却有着非常严格的逻辑与伦理!
白村满怀悲愤,一路上走在轿子的一侧,关心着云贵老爹的变化,上坡、下岭,他都要亲自扶住“轿子”,以免老人滑落下来,或者碰到伤处。老人说话很很难,可稍平复一点,便极力讲上几句:“山里人,磕磕碰碰,多了,断几根肋骨,小事,人老了,更没事,”
可白村内心的负疚却无法下,万一老人有个三长两短,则是一辈子的良心债。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所以,一路上,心情格外沉重,却没想一想自己该怎么办。
甚至老人提出歇一歇,趁两位民兵走开之际,告诉白村:“快跑,旁边有条小路,有三个岔口,再过去,又有岔口,他们追不上的。”白村还是不听,虽说这样走脱了,似乎不会迁罪于任何人,顶多那几位民兵挨顿骂,那也活该,打云贵大爹少不了他们。可总归还没有人掩护,有地方住,到底也会牵累人的,于心不安……他依旧摇摇头不曾逃跑。
就这样,白村一直陪着云贵老爹上了那位下放来的郎中处。
郎中赶紧给老人作了检查,说伤得不轻,得在这里住上个一两个月。老人不肯,说顶多三五天,他自己想办法回去。郎中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年纪大,一百天只怕也好不了,怎么伤成这样?
白村接了白,说是为抓他而逼供成这样。
“抓你干什么?”
白村苦笑道:“还不是为的一幅画。”
“画?”
“《老圃》。”
郎中马上明白了:“我刚刚从外边回来,这里人还不知道,我是知道的……”他看看民兵站在门外,“这什么世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说什么《老圃》是为走资派闹翻案、搞复辟张目,歌颂的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臭老九……”
白村心一沉,脸色也难看了:“你在省城里看到了?”
“报纸上已一篇篇大批判文章了……你跑到深山里,还不知道吧。”
“我只知道上面有人要批,但还不知道这半个来月,就批得这么蝎虎……”
“这年头,一批起来,就没轻的……你这还往省里去,不斗死你才怪呢。”
民兵大概不愿看到血腥,守在门外,只保住白村走不了便是。所以也听不到他们说什么。
郎中是个富于同情心的人,说:“别看现在对你还好,一旦正式归了案你就别想有好日子了……你干嘛这样傻,还陪他们去?”
云贵老爹也说:“我叫他……半路走人,他就是不走。”
郎中说:“现在走还来得及,后边的窗户开着,跳出去便是山林里了,找不到人的……等他们撤了,再来找我。”
白村摇摇头:“不,我已经牵累成云贵大爹这样,不能再牵累别人了。我相信这么一句话:是祸躲不脱,躲脱不是祸。跑到深山里,我还是躲不了……”
郎中长叹一声:“你呀,你。”
不再说什么了。
临走时,白村把身上的钱全掏了出来--报到时,就领了一个月工资,出差时,又预支了点差旅费,一共有50多元,这在山里是个大数,可能相当于整整一年的分红,云贵大爹怎么也不肯要,白村交给郎中,郎中也说要不了这么多。
白村只好说:“我是去一个不用花钱、也花不了钱的地方,我留着又有什么用?我已经太对不起云贵大爹了,对他,我一辈子也无法补偿,就让我尽这一份心吧。”
郎中听他这么说,也就把钱收下了。
道别时,白村泪流满面,叮嘱郎中:“你一定要治好云贵大爹……”
郎中只说:“我会尽力的。
就这么又上了路。
下山的路,比上山难走得多,白村开始想自己走,不知是太伤心了,还是一早起来,先一个四五十里,这又一个一二十里,竟两腿发沉,怎么也走不动了。这回,轮到民兵急了,硬夹着他,按到了“轿子”上,称:“我们赶不上班车,你没事,我们可是要倒霉的。”
白村也就只好坐在“轿子”上了。
反正,民兵得按时交“货”不可以有任何延宕,下了军令状的。
好在两位轿夫是走惯了山路的,加上白村还能配合,难走的路段,也自觉下来走上几步,“送肉上砧板”,他自嘲道,云贵大爹用这一土话,令他哭笑不得。
速度快了,也就如期到达了山下那个汽车的终点站,不久前,白村正是在这里下的车,进的山。
正好赶上最晚的一班车。
到达县城时,天已经全黑下来了。
县革委会人保组还灯火通明,一见白村被解到,所有人都如释重负。他们一直等候着,连晚饭也没敢去吃。
白村也就同他们一道去吃了晚饭。
当夜,睡在县招待所里,人保组三个人陪他一个人睡,什么话也不说。
第二天一早,便有一部吉普在等候。
上了车,开出县城,白村觉得有点不对了,“怎么不开省城,还向北了?”
“你小子有福气,摊上搭飞机了。”押送的人保组干部不无妒意地说,“我干了这几十年,还没尝过坐飞机的滋味呢。”
原来,这里与邻省的一个飞机场较近,只两个小时汽车便可到达。飞机飞岭东省省会,也就一个小时,这比直接开车去省城,要快上近10个小时。显然,这也是省里特地“关照”的,要以最快的速度把“要犯”送到。这一来,白村也算是走了运,平生第一次坐上了飞机。20世纪70年代,有幸坐飞机的中国人,恐怕除开大官外,不会有几个平民百姓。
颠簸了一路,吉普车居然一直开进了飞机场,马上,就有人送机票到了吉普车旁。
其中一位年长一点的人保干部,陪着白村登了机,让白村坐在靠舷窗的位子,他坐在外边,靠通道。是伊尔一18,飞机不大。他们一到,飞机马上就起飞了。白村听到有人在埋怨,晚点了差不多半个小时。
显然,这是专为等他们。
伊尔一18飞得不高,抖动得很厉害,机上至少有七八个人呕吐,白村劳顿得厉害,也差点吐了,好不容易才忍住。只是两只耳朵内鼓胀得厉害,什么也听不见,那位干部也显难受状,拼命在擦万金油。一路上舷窗外都灰蒙蒙的。
人家把坐飞机当作享福呢。
好在捱的时间不长,飞的顶多一个小时,便降落了。
飞机落定,那位干部按住白村的手:“先不要动。”
一直等所有人都走出机舱,他才让白村起身,走在前面,他押后。
而白村已经从舷窗中看到,机场里已开进了两部小轿车,一直开到了舷梯下边。
一走下去,便看到美术组组长,引领着他只在省委大厅里见过的王局长,还有一位地位更显要的官员,守候在舷梯边上。
组长先看到他,马上便向来人说:“白村出来了。”
白村一下来,他便介绍:“这就是白村。”
王局长还伸出了手:“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反过来,复过去,也就这句话。
那位官员打量了他半天,却没伸出手,只说:“还这么年轻?真年轻呀!”
似乎有点觉得意外。
押送白村的人保干部赶紧报告:“昨天上午在深山里找到人,就用轿子把他抬出了山,送到县城。住了一夜,一早便往机场送了。”
官员说:“行,你们的任务完成得很好,你可以在省城多呆儿天,不忙回去。”
“还有什么任务吗?”
“把找到人的报告写好,送到省委来。要写详尽一些,明白么?”
“明白。”
“你可以走了。我们这车不进城,你自行出机场吧。”
那位人保干部很听话地走了。
这边,由美术组组长陪着,与王局长同上了一辆车,另一辆车则是那位官员所坐的。美术组长之所以来,是因为只有他才认识白村,文化馆其他人都不认得。车上,白村才知道,那位官员是省委宣传部主持工作的一位副部长,白村的事情,归他来抓。
王局长还是那句话:“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太年轻了,毛主席说的,小将犯错误嘛,不要有包袱,不要有思想顾虑……”
美术组长始终一言不发。
两部小轿车驶出了机场,没有朝城里方向,而是另上了一条路。
两边的景色倒是不错,语录牌密密挤挤的,却也挡不住葱笼的绿叶、随意点缀的鲜花,以及一片片剪裁齐整的农田。白村极力让自己用画家的心思,去观察车窗外的一切,而尽量抑制住内心的惴惴:可不,这要把自己往什么地方送呢?干嘛要派上一位部长、一位局长来接我,这意味着什么?平生坐第一回飞机,也是第一回小轿车,如此“客气”为了什么?
他记起那些找他写申诉的人的验之谈:你可千万别让搞专案的人所迷惑,他们对你笑,并不意味着对你开恩,而是觉得已能够把你玩弄于股掌之上,你跳不出他的手心了;相反,他对你凶,倒是对你已没办法了,只有用吓唬、讹诈的下策了。
如此“客气”,则说明更暗藏杀机,只能任其玩弄,宰割了?
他没意识到,从坐轿子、上飞机、乘轿车,他已经比一位普通画家要身价百倍了--为什么会徒地身价百倍,这是他一时不曾得知的。只有美术组长知道,但他也不会说,也没机会说。
当《老圃》大红大紫,他并没享受到这种身价百倍的待遇,以及产生相应的感觉。而今,《老圃》惨遭批判之际,他反而享受到了,感受到了。
他只觉得,从一“自投罗网”开始,他的遭遇充满了荒诞、离奇的色彩,而现在所面对的,更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
车开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开进一片苍翠的竹林。
竹林中的小路,迂回曲折,飘忽迷离,小车司机却开得十分自如,七转八转,终于看到了红墙绿瓦,掩影在茂林修竹之间。显然,这一大片丘陵,长满了竹木,是为里边的建筑物作屏蔽的。
这便开进了一个深院。
庭院深深深几许?白村这才体味得出古诗中这一意境。里边,假山、照壁、屏风、花圃、冬青……所有园林的因素无不具备。下了车,往里走,真可以说得上是一步一景,你很难预料得到拐上一个弯,又会是怎样的景色……亭、台、楼、阁,流水、人工瀑布,曲径,无不见匠心。看来,是请了著名的园林学家来设计的,巧夺天工。
走上七八分钟,又见一矮墙,上边布满藤萝,门就在藤萝掩蔽之处,轻轻一按什么地方,藤萝竟位移开了,门里出现另一番景象--当是宝玉的怡红院吧。
里边有游廊,有居间。
“在这里了。”官员先开了口,“白村,这么诗情画意,不委屈你这位美术家吧。”
白村不知如何应对。
走到居间,竟是一个大套间,外边有藤沙发、藤茶几……之类,里边才是卧室,是弹簧床,很厚实--只是若干年后,才得“席梦思”的美名。
卧室的弹簧床,是可以开合的双人床,美术组长进去后,便招呼服务员将床分开,分别靠两面墙。
王局长说:“刘组长,你就陪白村住在这,我和李部长在旁边的小院,有什么事,摇电话就行。”
美术组长点点头。
李部长、王局长也就离开了。
组长对白村说:“你睡靠里墙一边吧。”
白村一笑:“这个自然,昨天晚上就是这么睡的嘛。”
组长这才叹了一口气:“早不来,迟不来,你偏偏这个时候来报到,这个时候去辅导,本来早已波澜不惊的文化馆,就被你一个人弄得手忙脚乱了。”
白村也说:“是呀,如果我还在绿叶中学,不赶来报到,就没这么多事。真应了人家一句话,福祸双至。”
“还不知这祸有多大呢。”美术组长苦笑了一下,又沉默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白村忍不住问。
美术组长只是摇头,不再说话了,显然,这是有纪律的,不得向白村透露,无论他对白村怎样,是同情还是无视,他都只能执行纪律,其实,所发生的一切,在社会上早已人人皆知了,但在这里却不可让当事人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