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充盈着汪汪的泪水的丹凤眼,是那么晶莹,那么凄美,理让人心碎,可目光却又那么明澈、坚定,充满了一种无邪的依赖……在白村的记忆中,这双丹凤眼永远是睁得大大的,无论里包含的是泪水还是别的内容。
可以说,三年的炼狱--到白村获得自由之际,晓风已经念完高中毕业上了大学--正是这双眼睛,在他几度面临崩溃之际,成了唯一的精神支柱。
这双眼睛仿佛永远在询问:
你还是我所爱戴的那位白老师么?还是吗?还是吗?
一直逼得他发出呻吟:
我还会是的,还会,还会……
被送进看守所第二天深夜,当他昏倒了上十个小时之后醒过来不久,铁门轰地打开了,狱卒厉志喝道:
“二零一,出来!”
白村还昏昏沉沉半靠在墙上,浑身发虚,四肢无力。只能这样,未到规定时间,是不得躺倒在通铺上的,不然,便算是违规,要遭到惩罚的,所以,他只能半靠半坐,勉强支持着。
没有人回答“二零一”
好一阵,才有人省悟过来:“新溜子,是叫你吧?”
白村一个激凌:“我?”
外边的人又再恶狠狠地叫:“二零一,出来!”
白村这才从口袋中掏出了“牢牌”,果然是“201”,忙应了一声:“到。”
声音太微弱了,狱卒火了:“谁?快出来!”
白村爬了起来,下了地,扶住墙,向门口走去。
狱卒一看是他,倒收了火气:“是你呀,活过来了,我说怎么没应声呢?”
由狱卒领着,一声“报告”,出了押人的监仓,上了一条即道,走了一百多米,才见一排小间,上面分别写着“预审×室”,一个个门都是紧关着的,没有灯光,黑黢黢,阴森森的,象走不到头,十分可怕。
走到当中,突然,一个门猛地打开,强烈的灯光一下子啧了出来,喷得白村几乎倒退了一步。有人从里边出来,问:“人犯押到了?”
狱卒更答:“到了,只是……”
没等他再说明什么,白村便已被进了室内,门又已关上了。
原来,这里的窗户都给挡住了,在外边看不出里边有灯光,而且隔音,所以,一路上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见。
当中,是一个水泥墩子,固定在地面上的,白村走过去时,不小心把脚趾头也踢痛了,才知道这“圆凳”是扎了根的。他坐了下去。
“谁让你坐下了?”又是一声断喝!
白村只好歪歪倒倒地站了起来。
这才又一声命令:“坐下!”
白村这才“正式”坐下了。
按常规问过一系列姓名、年龄、籍贯、民族……之类十几个问题外,预审员才问:
“你知罪么?”
白村说:“我创作了一幅画,《老圃》。”
“谁要你说这个,用心良苦,污蔑我们公安机关竟会凭一张画抓人么?搞‘文字狱’么?”这位预审员居然也“水平”了起来。
白村只好不作声了。
“当然,你的画,与天安门前的反动黑诗是遥相呼应的,而且还出在前边,这证明你头脑里的反革命思想根深蒂固,所以通过一幅画暴露无遗。这证明在你背后,有那么一批黑师爷、反革命黑手……可以说,老圃就是这样的黑师爷的写照。批判会也开了,开批判会的目的,正是要帮助你交代问题,给你一个提醒,说了这么多,你知罪么?”
“还是老圃的问题,只是已不是艺术问题了,对么?”白村说。
“你这是有意避重就轻,你进了这里,就不仅仅是什么问题,而是罪行,明白么?现行反革命罪行,你自己是掂量掂量!”
白村已无话可说了。
“你还年轻,二十刚出头,红日头才出山,不要当了那班老东西的陪葬,这一条你应该想明白,清醒过来。只要同他们划清界阴,反戈一击,问题也就不成为其问题了吧,我们从来是首恶必办,胁从不问,无论如何,就算你画了、写了,也还是受蒙蔽的,受骗上当的,醒悟过来,反戈一击,就没你的事了,你好好考虑一下,把问题交代清楚,马上就可以照旧画你的画去。”预审只倒是谆谆善诱的。
白村说:“画是我自己画的。”
“你年你,怎么这样不开窍呢?把什么都往画上靠,往自己头上揽,我们想把你区别对待你都不提供机会……这么说吧,你作画,就没人提过意见,说怎么怎么画好,你代人写申诉,也没人给你出意,或者帮你润色、修改……这些,这总归得讲出个子丑寅卯吧。”预审员倒是颇有耐心,这是个白面书生,很小巧的脸,两头尖,当中的颧骨却很高,头上似乎多几个角似的,强光下,脸色也有几分惨白一样。
白村说:“在画完定稿之前,我都不曾给人看过。拿出来后,也没怎么改了,提意见的,无非是学校的老师。”
“看你,用词又不当了吧?‘无非’这词在这里能用吗?分明包含有抵触情绪。好吧,我暂时不追究你这个。你为那么多人写申诉,这些人对你作画就没有影响么?”
白村的心扑扑跳了几下,却仍说:“我是画出了名后,才有人找我写申诉的。”
“你不要在时间上耍花招,这耍不过我的。你到底为多少人写过申诉?”
白村摇摇头,说:“二三十个吧。”
“你又来名堂了,大的说小,多的说少,这也是很正常的心理。你以为我们没底么?不做扎实,我们也不会找你的,我可以告诉你,我们早已掌握了个数字,何止二三十。”
“大概四五十吧。我自己没统计,也不会作这样的统计。”白村心又一沉。
“哼,还不老实,挤牙膏一样。”
“我是没数,反正,我也只是按他们说的情况写,又没添油加醋……”白村只能这样说。
“你不要找什么遁词了。没用的。可以告诉你,那些人也一样,矢口否认是你为他们写的申诉,你们相互庇护……不过,今天你倒是不打自招,说是你按他们所说的写的,也就是说,承认那些申诉书都是你写的,那他们的矢口否认只能证明他们的顽固不化。其实,你们任何一方的否认,也已经没意义了。”预审员有点自鸣得意了。
白村这才发觉自己太书生气、大“嫩”了点,无意中竟已上了一个当,拿定主意,少搭白,少开口。
预审员还在说:“你想想,就在前后不久的时间里,几乎是同一个部门,无论是省、地,还是县,都是通气的,竟收上上百份文笔几乎一致的申诉书,大家都是吃素的,就嗅不出什么来么?尽管大都是另外有人抄正过的,可也有一两份,还是你的笔迹,《老圃》一热闹,我们也就顺藤摸瓜,联系起来,一切就一目了然了。你无法否认你背后有黑师爷、大黑手,现在就看你的态度了。”
不能不佩服他们的“联想”能力,尤其是敏锐的“狗鼻子”,一下子把《老圃》与写申诉的人联系到了一起,于是,《老圃》的成因,便足以解释成一批“老家伙”的复辟思想的反映了,这便自然而然满足了“上头”要揪黑手的逻辑思路了--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白村惟有沉默。
他感到对不起那些老同志,人家都那么竭力地保护你,你却几乎不假思索地“招供”了,落到专案组的中,这不反过来害了他们么?
对方对他的沉默并不在意:“怎么样,不说话了?无法否认?默认了?好吧,我可以向你公开我们的调查,经过我们的辩析、比照、落实,仅仅是几个月中,你为牛鬼蛇神、叛徒、特务、走资派写下的翻案书,就达93件,应该说,这还是很不完整的,肯定还有漏网。但光凭这些,你杀头都够了,那是些什么人?有的是双手沾满鲜血的历史反革命,有的是罪大恶极的内奸、叛徒,有的是死不改悔的走资派……你同他们沆一气,同流合污鸣冤叫屈,大搞翻案,这罪恶一累积起来,实在是太骇人了,如果你还顽固不化,恐怕只有死路一条了,说实话,我开始还不敢相信,这果然是你一人所为,是一个刚刚20出头并没有什么经历的人所写的么?如果没有《老圃》作印证,我只怕到现在还不敢相信……”
93人?
白村认真想了一下,这个数字当是八九不离十,因为自己在那段时间内,几乎一天写一个,有时是一天两个,一篇申诉、也就两千至四千字左右,大多数都并不复杂……只是,成瀚的会在内么?不会,因为成瀚那份,要早大半年时间,而当时成瀚也已经甄别并调回到省里了,说什么也不会牵扯到他的头上。能不说就不说。千万不要再扩大下去了,让更多的人受害。他感到深深的内疚。
“怎么样,我们这个统计数字不错吧?”预审员很是得意。
“恐怕把别的牵扯进来了吧,有那么多吗?我不是疯了?”白村故意说。
预审员一怔:“你以为我们的判断还有错?”
白村说:“我不过是个画画的,文字上并没有自己的风格,都是一般性的语言,象我这种文笔的,实在是太多了,我可不能代人受过。唉,这都是《老圃》害的。”
预审员没想到白村还讲出一番道理,颇有点气急败坏:“你又想抵赖了,是不是?关键不在数量的多少,关键在于你在为什么人翻案,这93个我们也犯不着一个个落实,只要抓住其中几个问题严重的,你这一条就跑不了,该怎么重判就怎么重判!”
恫吓、威胁,这一套,白村总算看清楚了,原来这93个便是讹诈用的,对方也来了个不打自招,大概,一个也没能落实得了。白村不又作声了。
旁边的记录人抬起了头:“今天就到这里吧,看来,他还没有作思想准备。来,签个字,你走吧。”
预审员点点头。
白村看了看记录,很粗,没记下什么,也就把字签了。
“你今天的态度非常恶劣,不看你还年轻,我们就不讲客气了,回去好好想想,到时候,我们会来找你的。那时,你不交枪缴子弹,我们决不会放过你。”
白村拖着软棉棉的双脚出了门,被记录员领到了狱卒值班的地方:“押回去!”
狱率打量了一下白村,没有任何表情地提起了“宝剑”--挂满钥匙的铁尺,在后边押着白村回监。
回到号子里,所有人都已躺下了,有鼾声雷动。白村找到了自己的位子,只能侧着身子插进去了,躺下,整个人似瘫了一样。旁边一位忽地小声问道:“你没事吧?”
“就问了几句,讲讲政策。”白村不敢多言,狱中是有监规的,不可披露各自的案情。
“那是敲山震虎,白天先让你难受,晚上再吓唬你一下。”那人也不多言了。
白村倒是没有把白天罚跪,晒昏与晚上突击提审联系到一起,这毕竟是两码事,互不相关。
后来发生的一切证明,他实在是太天真了。
入狱的第一个星期,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最严峻的考验,你可能就在这几天内彻底地崩溃,无论是精神、意志、人格尊严,都在这几天似大厦一般忽喇喇地坍塌下来,从此,你也就不复为人了,顶多是一头癞皮狗,断了脊梁的癞皮狗;要么,你便只有以死为抗诉……假如你不愿意成为行尸走肉。
第三天,号子里的疯子拖着脚镣下锁住的铁球,在放风时走得很远,一到吹哨,根本就来不及回来,平日也就由他去了,老号子都清楚,但新溜子却不知道,所以狱卒下令,让白村--二零一号去把疯子拉回去。
所有的老号子都呆住了。
“你们统统都给我回号子去!”狱卒扬起了宝剑。
那疯子可不是好对付的,别看他走不动,却一般人拢不了边,手上的指甲一寸多长,比刀子还锋利,牙齿也暴了出来,随时可以咬人,此时,正是发作之际,分外暴躁,谁也不敢惹,所以才在脚镣上加个铁球,防止他拳脚并用。
白村一走近,他眼就红了,没等白村开口,他就“嗷”地一声往白村身上倒,一整个压在了白村身上,白村一点也没提防,胳膊上便被抓出了十条血痕,肩膀上给啃得血淋淋的。狱率走过来,举起“宝剑”就砸,要把疯子砸开,却不知是忙乱中,竟在白村身上也砸了几下,那比撕咬更痛彻骨,好在他连忙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才躲开了疯子与“宝剑”。
“宝剑”似乎没长眼,他身上瘀青了几大块,痛得爬起来,后来又是叫老号子把他抬进去的。
“宝剑”并没有刀锋,只是一把钝尺,但很重,加上又有几十把大钥匙,落在身上,不破口子,但骨却是伤着的。“犯人”们最怕的就是这没头没脑打下来的“宝剑”,见白村起不了身,都直摇头。
也就是这天晚上,又一次突击提审。
白村扶着墙,勉强站了起来,狱率这回正眼也不看他:“动作快点,又不是千金小姐体,年轻小伙子,扔到水里都粹得响!”
丝毫也没有为白天让白村无辜挨了几“宝剑”而在意。
白村出了门,咬着牙站住了。
好不容易,才带致了预审室。
还是上次的两个人,一个问,一个记。
“想好了没有?”预审员开口便问。
白村只好说:“今天被疯了折腾得差点没命了,你们看,”他亮出胳膊上的血痕和肩上的牙齿印,“还挨了几宝剑,腰象断了一样……”
“你是说,今天根本就没考虑,没时间考虑,是不是?”预审员并不在乎他是否挨了打,仿佛没当一回事。
白村有点疑惑,他们似乎已知道他挨了打一样,只是不露声色而已。
见白村不吃声,预审员便单刀直入:
“开批判会的时候,你见到了陪你上台的所有被批斗的对象么?”
“我的头被揿住,压得很低,没办法看别的什么人。”
“知道有什么人么?”
“念了名字,听不大清楚,有的熟悉,有的不熟悉,有的从未听见过。”
“你很会说话,先打好伏笔,到时就可以推掉。”预审员很火,把桌子一拍,“当中一个最高的、也是最老的,见到了么?”
“我说了,头按住了,分不清高矮,也分不清老少。”白村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