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成心推挡……我问你,有一个叫覃定普的,你认识么?”
白村摇摇头:“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不老实,至少你在批斗会上听到过。”
“我的头砸在了乒乓球桌台上,耳朵嗡嗡直响了几个小时,连批我自己的什么,我都没有听清几句。”白村讲的也是大实话。
“你真的不认识?”
“不认识。”
“不要把话说死了,仔细想想,再想想。”
“不认识就是不认识。”
“批判会上你们照过面。”
“我谁也没看清。头从不让抬起来。”
“有人证明你认识他。”
“弄错了吧。”
“你还到过他家。”
“我反正不认识这个人,他家在何处?”
“就在绿叶中学不远的村子里。”
“周围的村子我是去过,那是作家访,都是农民,这也是农民么?”
“少装蒜。你再想想,覃定普,听说过个名字没有。”
“没听说过,连批判会上也没听清过……”白村一口咬定。
“你《老圃》上有他的影子。”
“说《老圃》上有谁谁谁的影子,对号入座的人太多了。”白村苦笑一道,“《老圃》走红时有人这么对号,如今成了黑画,对号的人莫非还有么?”
“少给我们嬉皮笑脸,说,你同他是什么关系?你们之间还有什么不可见人的秘密?你们曾经偷偷见过多少面……”
“都不认识,问这么有什么用?”
“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是么?”
只见那位预审员一使眼色,书记员马上移过了旁边一盏白炽的灯,“啪”一下打开了,直射向白村,白村一下子睁不开眼睛,只觉得一股热力逼来,令他往后一仰,浑身就似火烧着一样。
那身上的伤口,竟似在一刹那间裂开了一样,痛彻心脾,尚未结痂但已止血处,又渗出了淡色的液体,仿佛被烤化一般,白村根本不会想到,白天的创口会在如此的光热辐射效应下,竟会上十倍地抓心样地痛,没有切身体验,是无法说得出的。
汗乎?油乎?血乎?一身粘稠!比下油锅只怕还难受!
他口角咬出一缕血来。
“说吧,你与姓覃的是什么关系?”
白村艰难地摇摇头:“姓陈的学生有好多个,这里客家人姓陈的多,是哪一个的家长?”
“呸,是姓覃,谁说姓陈了!”
“姓秦,这倒简单了,我不记得学生中有这么一个姓。这姓不多的,这里应该会没有。”白村颇为肯定地说。
“又耍花招,这里姓覃的人,少说有上十户,你的学生不可能没这个姓……”
巨大的疼痛,令白村脑子都发起炸来,什么秦、陈、曾、钱……无数谐音的姓在耳边乱飞了起来,“什么?秦、陈、曾、钱、卿……你到底说的是哪个姓呀?”
“哦,知道了,是有这个姓,不过,我当班主任这个班没有,所以,不会有家访……我没同这样的人打过交道。”
“你先别把话说死了。有人不是夸你的《老圃》很有历史感么?这个人,不是农民,而是大学的历史老师,是个老牌历史反革命--这总该有印象了吧?”
白村让油汗、血污封住了双眼,只说了一句:“我没同什么历史老师打过交道……”竟从凳子上滑落到了地上。
预审员这才把烈火般的白炽灯光关上。
但白村已奄奄一息,说不出话来了。
预审员见审不下去了,悻悻地说:“好哇,今天算又放过了你一马,下次我们决不会客气了,就是用铁锹,也要把你口撬开,看你有多大本事!”
这便让狱卒进来,把白村架走。
回到号子里,白村都无法躺下,浑身伤口,挨一个地方,都会被粘住,一不留意,又一块皮被木头粘住,撕了下来,好在胸前部分伤口少一些,只好趴着睡。可哪还能睡得着呢?浑身辣辣的,号子里又不通风,痛楚加窒息感令他度秒如年--夜晚竟如此漫长,虽说他扔进号子时已是半夜1点多钟了。
天亮了,别人都起来了,他还趴在那。
还好,这一天狱卒没来找什么麻烦,大概知道他是个文弱书生,再也经不起折腾了,不可以再加码。
又过了两天,老号子们掐指一算,白村这小子七天的“大运”马上就要到了,看来不会再有什么麻烦了。那身上的创口,也结了一层厚厚的,几近一公公分的痂,象画上去一样,竟没有多少真实感。
“二零一,你在为谁披麻挂孝?”
有人这么开玩笑。
可不,伤痂似黑综色的麻布条,人却似丧服一般地惨白色。
白村不敢穿衣服、怕衣服粘上去便揭不下来,要不,得把皮也撕下一块……
可放风时,远远站在岗楼上专门吆喝:“进”、“出”的日新月异兵却不长眼:
“第六位,出列,站好!”
正是指的白村。
白村不得不在正待返监的行列中走了出来,艰难地站直了。
这边人一进监,那边便喝斥了起来:
“你把身上画得横一杠、竖一杠的,是什么意思?向我们示威是吗?”
白村没法回答,只好不作声。
“哑巴了?想对抗是么?以沉默表示反抗?你有种!”
白村只好说:“我穿不了衣服!”
那哨兵冷笑道:“穿不了衣服?怕热,图凉快是么?哼,穿不了?老子非要你穿不可!”
他下令了,让其他号子仍在放风的犯人,上号子里拿一件破袄子出来--这里,关上几年判不了刑又放不了人的老号子有的是,人人都少不了一件破囚服过冬,都发黑了。
破袄子一拿出来,便是一声令下:
“给这顽固的家伙穿上!”
囚犯们只有服从,况且他们也只捉弄同类为乐--其中,杀人、放火、强奸犯不在少数早对白面书生样的白村跃跃欲试了,怎会为他解释穿不了衣服的原因呢?于是,一齐扑了上来,七手八脚,硬是把臭哄哄的破袄子套到了白村身上。更有人拿来了一条棉裤,强迫白村穿上。
大热天,一身伤口,却捂着棉袄棉裤站在烈日底下,站不了多久,人就摇晃起来了。
但这时,哨兵却下来了。
因为,全部囚犯,一个个号子放风,也都放完了,偌大一个放风坪上,仅余白村一个人子然而立。一般情况下,哨兵是不会进入放风坪中的,他带着枪,得提防被放风的囚犯抢走,很危险。而现在,一个白村,绝不是他的对手,足可以来个猫捉老鼠的游戏了。
哨兵早心痒痒了。
这里,每隔一段时间,三五个月或半年,负责守卫的就得换一次岗。新来乍到,有的守卫对囚犯还有点畏惧心理,站得远远的,不敢拢边。可日子久了,看多了狱卒们变着法子整犯人,他们由畏惧变成了习惯,再加上天天的政治学习,更培养了仇恨,于是,眼也红了起来,手更痒了,设法找岔子,来显示他们对“阶级敌人”的无比愤恨……今天,白村遇到的也正是这样一个处于“转折”中的守卫。
他从高高的岗楼上冲了下来,就没好气地斥道:“我站在上边,离太阳更近些,都没你这般熊样,你晃晃什么?”
白村已经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嘴巴嗫动了一下,却不曾有声音。
“又哑巴啦?好!我叫你哑!”
说时退,那时快,他已经飞起一脚,把白村扫在了地上,而后把枪倒转,高高举起,用枪托狠狠地砸在了白村屁股上--还算他有良心,没往腰椎上砸,不然,白村只怕就永远站不起来了。
又是几脚,又是几枪托!
何等地解气,何等地快意!
白村在地上翻滚,直到滚不动了!
还是小伙子的哨兵,脚踢,枪托,也打得气喘不过来了。
终于,白村失去了知觉--天上的火球,一下子变成了个大煤球,黑潦潦的一团,失去了温度的感觉。而破袄破裤,裹住的只怕是一团碎,软了的骨头。
“好小子,你还装死!”
哨兵打开了白村所在号子的门,叫出来两个人,把白村抬进去后,也就扬长而去了。犯人看不见他打人--当然,也还是有人搭人梯,在高高的天窗上看到的,可他绝对不会承认自己看见,那就不会再有别的人看见他打人,干手净脚,什么也没发生过,而自己也就算过了一回瘾。
这里把白村抬进去,怎么弄,也弄不醒,便急了,一连串的,“报告”!
最后,终于惊动了狱卒。
狱卒气势汹汹:“闹,闹什么,外边翻不了天,到里面还翻得了……”
一见白村那样子,才感到不妙,问:“怎么你们也没法子弄醒他了?”
所有囚犯都摇头。
狱率赶紧出去,关上门,过了一阵子,推了残疾人坐的简易帆布轮椅来,让人把白村放上去,而后推出去了。
“哼,这小子有福气,才来不到7天,就能到外边走一轮。我们好几年还轮不上呢!”
几位老号子不无妒忌地说。
白村是怎么醒过来的,谁也不知道,不过他再度扔进号子里,正是第7天,身上裹的不是臭哄哄的破袄破裤,而是发出一股股怪味的草药了。进号子时,脚一跛一跛的,须扶住墙才能走稳,人整个落了形,眼凹下去了,颧骨却凸了出来,比呆了几年的老号子的样子更为可怕。
问他上哪去了,连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有一条是很明白的,他并没有被送到正儿八经的医院,否则,当有医院的记忆,大概是弄到离看守所不远的什么民间郎中的住处,敷上药,把人弄醒,也就了事。后来,白村臀部及部分大腿肌肉萎缩,内陷部位比一巴掌还大,恐怕与没得到及时、认真、彻底的治疗有关,这则是后话了。这种裹住棉袄后的毒打,不伤皮肉,却伤筋骨与神经……
在号子里,老号子问起他挨打的经过时,他渐渐明白,这次遭毒打,决不是偶然的,而是有预谋的。否则,不会让他大热天去穿上厚厚的臭棉袄,连棉裤也不能少……老号子还说:“这不算什么,过去,形形式式的刑罚,比对付你的这一招更厉害得多,什么‘苏秦背剑’、‘披麻戴孝’、‘钉地牯牛’、‘吊半边猪’……都只算是小儿科。大概看你是个书生,这回才客气了点……”
白村早已痛不欲生,熬的草药不止痛,还把皮肤烧灼得火辣辣地痛,他已在诅咒下手人的没人性,可没想到更没人性招术还多得多。人怎么能这样?
竟然下得了手?
就是对待动物,也不会这么折磨、凌辱与毒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