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村哽咽了。
为了这一纯正的目光,他无论如何都应该活下去--不可以伤这孩子的心,不可以让孩子失望!
不可以,不可以的。
他把炒来粉捂得紧紧的,泪水夺眶而出,打湿了枕头……
攥得一紧,竟觉得里边有一小点硬硬的东西,心里又一惊:这又会是什么呢?
连忙用手往里摸,终于摸到了一颗比药丸还小的东西,捏住了,抽出来,发现是搓得很小的纸团。于是,小心翼翼地将这小纸团打开,虽说比指甲大不了多少,可那娟秀的字迹,一眼就能认出。
没错,是晓风的,刚才自己一点也没有判断错误。
字条上只有很简单几个字:
坏蛋倒霉了,黑白不再会被颠倒!
后边,用了三个惊叹号!
发生了什么?会令晓风不顾一切跑到看守所借送东西传递上这个消息呢?
毕竟与世隔绝这么多时间了,看不到报纸,也听不到外边的任何消息,这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竟一无所知。是怎样的“坏蛋”倒了霉呢?这与自己,与《老圃》又有什么关系呢?黑白颠倒的事情太多了,有可能一下子重新颠倒过来吗?
便不管怎样,这句话给了他一个刺激,一丝希望……
莫非那位女干部正是来暗示他的么?
不管发生了什么,活下去的理由,现在要比死的理由充足了。
第二天早上,他打了开水后,悄悄地、却也是美美地搅拌了半口盅的炒米粉吃,他觉得,这半口盅的炒米粉,比所吃过的一切,哪怕是山珍海味,都好吃得多、香得多。一辈子,从未尝过如此香甜、美味的东西。
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他只能偷偷地吃,千方百计防备别的囚犯发现,连口盅口,也用手紧紧捂住,极力不让透出一点香味来。否则,没准哪天熟睡后,或者被提审出去了,所余的炒米粉便让别人偷走了……这一袋炒米粉,他吃了半个多月,直至临近每月一次送东西的规定日期,而且愈吃愈香……
有几次提审,他放心不下,索性就揣在了口袋里,好在不多,不易被发现。
提审还在继续,并没有“不会再来找”,只是那位女干部没再来了,预审员也陆续更换了几个,但提审的频率却骤然加密了,有时是上午、下午及到晚上,一天提审三次,几乎是连轴转。这种不同寻常的提审密度,让号子中的老号子们不胜诧异,以至为他“算命”
“小子,你可不妙,不是大案子,哪有这么追得紧的?”
“我这可是大案子,闹得全中国都知道。”白村苦笑道。
“不就是一幅画么?审你的,恐怕不仅仅是这个吧,甚至不会为这个吧。”老号子是半个政治犯,颇有点见识。
这却提醒了白村,可不,前段审的是《老圃》后边的黑手问题,可现在,《老圃》几乎是不提了,但对覃定普的追问却没停止,对一批曾让他写过申诉的各类人物也紧追不舍,尤其对他传播过的“小道消息”也予以一一落实,哪怕他说是“公共汽车上听来的”,也要他下笔签字确认,虽说他这些小道消息大都是从那些要写申诉的人口中听来的,但他绝对不会出卖他们。
便重点分明放在“闹翻案”上。
“看你,为多少乌七八糟的人物闹翻案?你以我们看不出你的文笔么?我们专案组对你的文笔已再熟悉不过了,人家一交过材料,专案组一过目,马上就可以挑拣出是你所写的,虽然已经由别人抄正过,不是你的笔迹……看来,你年纪青青,反骨却毕露,什么人的翻案书都敢写,叛徒、内奸、特务、反革命、右派分子……牛鬼蛇神,什么都有!文化大革命继续,能容忍你这么放肆闹么?一个人判你一年刑,你这一辈子就休想出去了……”预审员直叹气,似乎觉得白村太不可理喻了。
这类人一多,连白村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哪个是他写申诉的,哪个不是他写的……除非极为明显的不是他写的,他才坚决予以否认,如覃定普,因为他分明记得没为这么老的,历史如此之复杂的人写过,但一般的,只能不置可否,或被对方认为是默认……累积起来,竟超过了100个。
很明显,连他这个被提审的也看得出,来办案的人,有不同的倾向性。有的专门追问他与现在仍在台上的某地委书记、甚至某省革委会副主任有什么关系--其实,白村又怎么与这些头面人物拉得上关系呢?但是,一说起来,这些人又与他写过申诉的某一位有牵连……毫无疑问,他已被牵扯进当时上层的权力斗争、派系斗争之中了。
他觉得可笑,又很是担心,因为,他听成瀚说过,什么事情扯上派别斗争,就无是非可言了。也不知把自己划进了哪个派系,从而把自己当作摧垮这个派系的“炮弹”。
历史每每就是这么可悲。他作为这样一个历史事件的“人质”,总是要被窄取出最大的“偿金”的,否则,只有“撕票”了。
他不知道自己成了怎样的筹码。
在连续的审问中,连自己被定作怎样的罪名,都迷糊了。
不过,到后来,《老圃》已不再被提起了。
直至几个月后,抓进来了一位新犯人,显然是政治犯,他这才得知,毛泽东已经过世,在他过世后不到一个月,一个叫“四人帮”的集团已被抓了起来,而这个集团中一位最显赫的人物,就是当年亲自点了《老圃》的名,并给《老圃》加上翻案,复辟的罪名,并掀起了全国的口诛笔伐。
现在,这个“坏蛋”(如晓风小纸条中所说的)已经倒台了,那《老圃》的罪名还能成立么?
于是,在随后的提审中,他向预审员提出:
“给《老圃》定罪的家伙已经给揪出来了,那我还能有什么问题?”
可预审员却正色道:
第一,《老圃》的问题,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不能因为她倒了,《老圃》也就没问题了,现在,仍在继续反击右倾翻案风,《老圃》本就是右倾翻案风的产物,怎么可以翻案呢?你别痴心妄想了。
第二,我们并不是为《老圃》抓你的,《老圃》只是意识形态问题,你不要借此给我们扣上‘文字狱’的帽子,你签了字的拘留证上,并没有写到这幅画的名字,你完全是因为其他属于反革命性质的问题被抓的,你心里完全明白,不要趋机作乱;
第三,你传播反革命政治谣言,尤其是疯狂地为一批叛徒、内奸、特务、右派、反革命翻案,是彻头彻尾的刑事问题,你不交代清楚,是绝对没有出路的,不要以为‘四人帮’倒了台,你就有机可乘,你这种极右的思想,恰好与他们两极相逼……
照这样的逻辑,挨“四人帮”批的《老圃》,竟与“四人帮”两极相逼了!
白村还能有什么话说?
不过,也就从这一天开始,他便开始了写申诉书。
只是,他没想到,这申诉,竟要长达两三年的时间……
好在,“洗衣粉”每月还在往里送,有时是真的,有时送不进,但三五个月,总有一次“漏网”,一打开,便是炒米粉。
晓风,都要高中毕业了!
很难设想,一个高中生,每月都上看守所一趟(这是规定,每月只允许有一天送日常物品,通常是25号,有时会更动,延至30号,再更动,则为5号,但紧接的下个月的5号不算在内,由于这种变动,一年能来的次数就不是12次,而只有11次、10次了)。如果有一次送东西被发现有“夹带”,那下一次便会被取消……所以,白村这个月收不到物品,下个月肯定也就没有了。
只是小纸条不再有了,肯定被发现了一次,专门防了这一“招”。
那么,小纸条上曾写有什么呢?
当然,这是不允许他知道的。
他也只是在出狱后才知道,在第二年初,在文化界,尤其是文化局领导,主要是黎可仪的奔走下,省委为《老圃》平了反,本来,《老圃》一平反,大家都以为白村很快便可以出狱了,毕竟是他亲自画的。但公安局拒绝了文化局的要求,理由是,公安局绝对不会为一幅画抓白村的,白村有更严重的问题,需要继续审查,不可能随便放人。
文化局也无奈。
所以,《老圃》的平反会议上,是由柳南中代表绿叶中学上台发言的,因为署名的“绿叶中学集体集体创作”,他是原该校的负责人,可以说是他的“职务作品”,而老校长已在这之前不久,心脏病猝发,与世长辞了。因此,与《老圃》有职务关系的人,就剩下他了。况且他已调回了省城,当然还在教育系统,《老圃》平反的决定,他得到的最快……这就埋下了20年后一场“官司”的伏笔。
而后来入狱的犯人,对文化界这么一桩事绝少有关注的,就算知道,也未必进白村这个号子。进了白村号子的,也未必与白村提起,况且白村的罪名早已被置换了。
在这漫长的岁月中,白村几度陷入新的绝望之中,不过,偶尔发现送入狱中的“洗衣粉”中,有时不仅仅是炒米粉,甚至是奶粉,牙膏才挤出一截,就变成了凝固的猪油……在物质匮乏的岁月里,这一牙膏筒的猪油,足可以拌一个月的饭吃,他才感到一丝的慰藉,一点支撑……
这一切,无不唤起他记忆中那双泪汪汪的丹凤眼,眼中所包含的凄美与无邪。
这几乎成了他三年中惟一能支持他活下支的精神支柱!
对于一位血气方刚、且有抱负、有艺术感觉的文化人,只要不浑浑噩噩下去,这三年的羁押光阴,几乎是无法忍受的,更何况少不了虐待、毒打、尤其是精神上的摧残呢?出狱后,白村都不敢回忆、或者向人叙述这三年非人的生活,他只有一句话:
“再回忆一次,就如同再下一次地狱一般可怕。”
连回忆都这么可怕,那曾亲历的事实又该何等地恐怖?
可他活下来了!
只为了那双泪汪汪的丹凤眼……
作为朵儿,在岭东的短短几天内,便已锁定了晓风这个目标了。
在她个人而言,她只想知道,这个几乎是失踪了十多年的女孩子,何以能让作为大艺术家的白村每每要为之痛心疾首,甚至呕出血来,这里牵动的是怎样一种感情,一种似乎比爱情还要沉重,也同样更为圣洁的情愫,以至自己无论作多大的努力,也无法取代她在白村心灵中的位置……
她的魅力何在?
而作为一种职业习惯,她当了这么多年的律师,几乎没有一个证人不被寻找到的,哪怕是已经不在世的,她也要予以最后的确认,所以,晓风在何处,不查个水落石出,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这无疑对她是个挑战,找不到她这成功的律师生涯,就无法划上个句号了,她不能这么草草收兵,这不是她朵儿的性格。她这代人,实在是太好胜了。
但是,更大的吁唤,更大的感召,还在于……她一下子仍说不出的一种心灵的冲动,这包括对正义、对真诚的渴待,她不能相信,邪恶、虚伪与欺骗,会是人类社会的主旋律,足以压倒一切!
也许这是天真,可她宁可这样天真下去!尽管作为一名律师,她所见到的丑恶、虚伪,实在是太多了,可这仍不足以动摇她的这样一份天真!
正因为这,她务必找到晓风的下落,而且以最快的速度。
网上出现晓风的日记,更使她深信晓风并没有走远--这也得到柳南中的印证,柳南中已动用他的权力,锁定了日记作者就在当地不远的地方。
于是,朵儿来了个双管齐下。
一方面,她设法与教育厅负责网络的工作人员搭上了关系,在她,只须略施小计便可以办到了,果然,柳南中以副厅长的名义,让他追踪那一系列“知情人”“过来人”……的踪迹,现已经锁定在西城区的一个网吧了,只是有怎样一个人上那里使用“知情人”等名字,还一时无法追查,但又不好动用公安部门的力量,正在想法子。
另一方面,这是柳南中所不会有的线索,这便是成瀚家的去向,成瀚虽然已经过世,且合家移居海外,但不可能不同国内留下联络地址。于是,朵儿直奔大学,寻访成瀚的故友。大多数还是不知道。只说,他大女儿病得很重,在国内治不了,所以,黎可仪便陪大女儿出国了,这还在成瀚去世之前。
听到这消息,朵儿心中一沉,多少已明白当年晓风为何突然中断了与白村的联系,太残酷了,如此厄运竟会落到这么优秀的女子身上。莫非是当年她对白村的担忧,遭成了沉痛在身?朵儿真不愿意相信。
不过,朵儿也得知,成瀚病重弥留之际,黎可仪和五个女儿都回来了,还带回了四位出色的女婿,合家照了个相……其余几位女儿是早已出去了,有的在矽谷,有的在艺术剧团,有的是大使馆的文化参赞,有的更在高级的科研机构……作为“诗书门第”的客家人后裔,她们没理由不出类拔萃。
在得知上述信息后,虽一下子仍找不到黎可仪和女儿们在海外的地址,朵儿却灵机一动,查询了当中一位女儿所在的大使馆--那是老三,黎晓美,又叫成晓梅,当年,正是黎可仪征询白村意见,让她学外语还是上剧团,是白村觉得学外语好,这也就决定了她的去向乃至命运,因为她是她那个年龄段中外语最突出的一个(当时仍在“文革”中,学外语仍被视为荒诞之举),所以,初中毕业便直接上了外国语学院,毕业便被外交部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