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西欧一个大使馆,打了三次电话,终于找到了晓梅。
朵儿说明了打电话的目的,并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当然,她只是说自己是白村的律师,有紧急事情要马上找到晓风。
晓梅在电话中沉吟了一阵,问:“白老师遇到了怎样的麻烦?”
朵儿简单作了介绍。
“怎么会这样?太卑鄙了,我都可以为白老师作证明……不管怎样,白老师的事,就是我们的事,我们会尽力的。只是……能不能不惊动晓风呢?”
“为什么?她是最知情的。”
“可是,她只怕承受不了。”
“只是,最近我们这里的网上,还出现她的当年日记,这不会不是她做的吧?她应当知道这一切了……”
晓梅有点意外:“是么?那好,你先放下电话,我了解一下,半个小时后,我再来电话,好么?”
朵儿放下了电话。
这半个小时,似乎比一个月还长。
不过,没让朵儿等上半个小时,才20多分钟,电话便响了。
晓梅有些焦急地说:“我有个多月没同大姊联系了,刚才没能联系得上。我又问二姊,二姊离她住的医院不远。这才得知,大姊已经离开那个医院有一段时间了,走的时候,什么话也没留下,二姊也正在找她。因为怕我们焦急,她一时还没告诉姊妹们……”
朵儿猛醒过来:“这么说,她有可能飞回到国内。”
“如果她知道白村的事,她会的。”晓梅不无感叹地说。
“那请你告诉我,她回国能到什么地方?我去找她。”朵儿说。
“找到她,赶紧给我电话。二姊正急着呢,要妈妈知道了,还不知会怎样?如今二姊正设法拖住她,不让她去看大姊……”晓梅说了晓风可能在国内的几个地址,“除开我们的老屋外,她很可能就住在她工作过的医院里,你赶快去找吧。”
朵儿说:“我这就去。”
放下电话,她思考了一下,无疑,网上贴子,日记,只可能是晓风发的,是到了国内发的,当然,也可能在国外开始发了,但日记务必是回家后才找出来的。在国外住院期间,她始终在关注着白村,一刻也不曾松懈,没准,白村在国际上的画展,她都悄悄地去看过,只是没惊动白村而已。所以,她肯定是为白村而回的。
且不顾身患重疾!
朵儿先期赶到了“老屋”,那便是省文化厅(现在不叫局了)的旧宿舍,也就是白村去过的文艺路上,原来,她们一家,直至移居海外,都不曾搬出过这个地方,尽管后建的宿舍要比这大得多、宽敞得多,也现代得多,看得到,网线并没把这里联通。敲门,没有回应,一问邻居,只说,这一个来月,大女儿不时回来,相距的时间有长有短,没有规律,不好找,也没法等。但大女儿住何处,邻里也不知道。
朵儿立即想起,教育厅锁定的网吧所在地,正是晓梅所说的医院所在地--这么说,晓风只可能住在医院里,不会住在家里的。
这是一所很著名的医院,当年,晓风能成为这家医院的一名医生,可见医术不差……而今,她重返这家医院,自然有多方面的考虑,不仅仅是人缘好、医院条件好。
朵儿立即打的,直奔这所医院。
可医院太大了,上哪里打听呢?
她想了想,上了住院部。
那么多的门类,怎么找?
她只好又打了个国际长途,找到了晓梅,才问明是心血系统方面的疾病。
于是找到心血治疗部。
又经过一番周折,才确认晓风曾在这里工作过,也住过住,但没有人能够告诉她,晓风现在还在这医院里,都这么说:
“不知道,很久不见她了。”
朵儿觉得不可能。因为被锁定的网吧,就离这医院大门不足三百米,对于久患重疾,身体虚弱的晓风,这当是一个可以胜任的距离。而三百米之外,已没别的医院,更没这么大的医院了。
朵儿索性闯进了住院部,借口探望另一位病人,去查看住院登记。
果然让她查到了。
登记的是“成晓峰”,这是她最早的名字,而不是父母假离婚后用的“黎晓风”。
可是,查到“成晓峰”的床位,却不见人,空的。问护士,护士很警惕:
“你是她的什么人?”
“她的朋友……听说她回来了,想见见她。”
“她嘱咐过了,什么人也不见……所以,不在床位上。”
“可是……”
“你回去吧,见不到她的。”
朵儿不能“正面上”了,只好迂回--出去后,等护士走远,才又转回来,问同房另一位病人,这是双人间的。
那病人说:“我也说不准她什么时候在,她是这个医院的人,可以到处走……也可能找人去了,也可能是去做透析,也可能……到外边干什么……”
这“到外边”三个字提醒了朵儿,忙道声:“谢谢!”就赶紧往外走。
到医院大门外,她很快便找到了那个网吧。
那个网吧的门面并不显眼,一不留意,便会忽略过去,挤在一大堆的商铺,饭店中间。走进去,原来还是一条小巷,深八小巷十几米,往左一拐,才见到网吧。推门进去,却发现里边还相当宽敞,不似朵儿曾见过的那些网吧那么促狭。里面有好几十台电脑,几乎已满座了。朵儿一进门,便有人把她引到了一台电脑跟前递上了一个价目表。
朵儿接过价目表,却没看,抬起头,环顾四周的“网民”们。
网吧很是安静,都面对荧屏而背向来人,朵儿无法看出谁是晓风来,虽说她在白村宿舍里,已把年少的晓风的面容深深地刻在了心版上。她心中不由得一动:此刻,如果她在上网,我当在网上找得到她。
于是,朵儿预付了上网费,便在网上寻找了起来。
皇天不负苦心人。
此刻,网上正在公布晓风当年的日记,是后半部分了。
朵儿赶紧关了机,对管理员说声:“对不起,我得先找一个……”而后,便索性在所有人后面走过去。
她眼力很好,况且,网吧中的女性,才那么十来个,她立即便根据年龄、特征锁定了其中几个,最后来到一个三十来岁,满头黑亮亮头发的女子背后,轻轻地问上了一句:
“你就是晓风大姊么?”
那女子吃了一惊,停止了操作,转过了身,反问道:“你是谁?”
没错,是一双丹凤眼,只可惜眼角过早地添上了鱼尾纹。但眼神还是那么明沏、坚定,如同白村所形容的那样。朵儿把手伸过去:“认识一下,我是白村的律师,万朵朵。”
对方拧起了眉头,对朵儿这反复推敲才确定的身份介绍表示了怀疑:“白村已经找了律师么?不对吧!说,你到底是谁?”
朵儿一下子愣住了,她没想到对方有如此过激的反应,只好掏出一张名片:“我是律师,从南方来的,白村要请律师的话,必定会请我,只是我还没得到他的委托。”
对方仍疑惑地看住了她的名片:“你不是为那班人来的吧?”
“什么人?”
“贪天之功,窃为已有,以为有权势便可以改写历史的人。”对方说。
“你还是那么一针见血。”朵儿说。
“这话又怎么来?”
“是白村给我说过的。”
对方的疑虑似乎消除了一些,仍不放心,问:“你又是白村的什么人?”
朵儿苦笑道:“我不是说了,白村有可能请的律师。”
“可他未必会请。”
“那……至少可以说是个朋友吧。因为作为律师,我希望能为他主持公道与正义。你说,我这不会是奢望吧。”
对方沉吟了一会,打量了朵儿一阵,才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给晓梅打了电话,她告诉了我你在国内有可能的几个地方……还有,我已在网上看到了你的贴子,那只可能是你。”朵儿激动了,因为,晓风已不否认自己的身份了。
对方警惕地环顾四周,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走吧。”
于是,两人赶紧清了帐,往外走。
只有起身走路,朵儿才察觉晓风的身体是何等地嬴弱。站起来之际,便晃了一下,几乎站不起来一样,走起路来,脚底下轻飘飘的,象踩在海绵上,如果不是朵儿挽住她的胳膊,随便碰上什么小坎,她便会摔倒,真不知道她是怎样上的飞机场,又怎样下的飞机,从大洋彼岸飞回到了国内,在这孱弱的身躯里,又有怎样罕有的意志?
晓风的脸,白得象玉石一样,几近透明,这自然是一种病态,却也同样在塑造她冰清玉洁的形象。惟有那一对丹凤眼,还那么迷人,那么充盈着一种执着的精神,象永不会熄灭的两簇生命之火!
搀扶着晓风时,朵儿的心已在颤抖,命运不公呀,竟然把如此重疾降临到一个弱女子身上!
三百米的路途,似乎走了很久、很久。
晓风这回先开了口:“白村,他怎样了?受得了么?呵,不,连过去那种折磨他都承受住了,今天不算什么了……”
朵儿说:“这是两种不同的折磨。不过,他只感叹,过去的不公正,造成了知识分子的扭曲。而这种扭曲,却又演化为知识分子内部的自残,这才是最可悲的。”
“噢,他是会这么说的,我相信。可这话,也太椎心了。哀莫大于心死……他这么说,心已近死了。”晓风似在呻吟。
“他说了,他这一辈子面临了两次崩溃,精神的崩溃,第一次,是他刚入狱的一个多星期里,他就是那时被毒打致残的……”
“他的右腿还有些跛么?”
“有一点,只是不留意时,难以察觉。”
“现在他还年轻,到年纪大了,就不知道了,应该有个贴心的人照顾他。狱中的伤害,有的须老年才会暴露出来的。”晓风用一双期盼的眼睛看住了朵儿,“他怎么说?”
“他说,第一次,他是对人居然还有那么可怕的兽性感到绝望,已经把几十粒氯丙榛攥到手上,准备吞下去了,幸亏有一位女孩子,也就是你,给了他精神上的支撑,他才度过那次危机……”
“他言重了,那不是我,是当时很多很多同情、支持他的人。这次呢?”
“这次,他只怕支撑不住了。他没想到,人性会卑鄙到如此地步,金钱与权力,竟会把人性中最肮脏、最恶劣的东西释放、膨胀到如此地步,这种人欲横流,足以摧毁任何文明,他不愿再等到文明彻底被摧毁的一刻,如果说,上次是肉体的摧残,这次则是精神上的,更为残忍,也更为何怕……”
晓风兀地惊恐地问:“他怎么啦?”
朵儿自知失言:“是呀,这次,竟不如上回,有那么多人同情他、支持他,相反,传媒却是连篇累牍地攻击他,什么样的恶言恶语都用上了,他几乎是孤立无援。传媒的可怕,当从戈培尔的‘谎言重复一百遍就成了真理’上看出,在你回来之前,几乎就没有不同的声音……”朵儿有意引开去。
“可事实太明白不过了,柳南中连画笔都不会握,更别说画过画了,而白村还在国际上成功举办过不少画展……”晓风果然被引开了。
朵儿看住了晓风:“这你都知道?”
“是的,他的不少画展,我都法没去看过,他是国际上公认的大艺术家,这种诋毁绝对动摇不了他的艺术。”
“你在国外呆久了,却不知道,在这里,流言都足以杀人,何况扼杀一个人的艺术才华呢。”朵儿叹息道,“你去看画展,就没见到过白村么?他却从没提起过。”
“见过,见过不只一次,不过,只是我见到他,他不能见到我。”
“为什么?”
“有时候,是很多人围着他,他看不到我;有时候,我披了大头巾,不让他发现……”
“你为什么这样?”
晓风摇摇头,没有回答。
也许有很多的理由,也许没有理由,情感的东西,不是语言所能表达清楚的,朵儿自己也是女人,知道不可以追问下去了,可她心里却在说,就为这个,白村却吐血了!
到了医院,晓风说住院部后边,有个很幽静的庭院,可以到那里坐坐,有什么,都尽可以说。晓风分明是不愿意让人听到什么,知道什么,包括她次回来,更没惊动任何人。她仿佛已在这片土地上隐迹了。
因为是住院后边的庭院,供病人休闲所用,设计上也比较讲究,迂回曲折的游廊,丛丛翠竹、池池箭荷,处处假山,巧夺天工,你可以随时找到一个无人的场所,或小亭台、或水榭,或凉凳……晓风看来已熟悉了,只让朵儿绕了几个弯,便找到了一个僻静的池中小阁,靠着柱子坐下了。
这时,她才认真地问:“万朵朵,你为什么对白村的事这么热心?你还小,分明不了解20年前所发生的一切,你就这么信任他?”
朵儿含笑道:“我只给白村说了一句话,他倒是先信任我了。”
晓风有些诧异:“是么?你是怎样一句话?”
“我只作了很简单的判断:当年坐牢的为什么是你,而不是柳南中?”
晓风沉吟了一刻:“可仍会有人说,白村不是为《老圃》坐的牢,公安局也从来没承认过他们是为《老圃》抓的人……”
“是呀,任何事件上面,都会有很多的历史云雾所笼罩,但我们要抓住的,只是最本质的东西,而这最本质的,恰巧不是为复杂所搅乱,每每反显得简单。所以,白村入狱,于他个人而言,只能是《老圃》,别的,无非是用来掩人耳目的。”
晓风叹息道:“可是《老圃》平了反,他还在坐牢,为这个,他出狱后,几乎变了个人,那时,我真不敢认他……他如今能如此信任一个人,当是很不容易了。”
“你说得对,我也深深感到了。直到现在,我还没有真正走近他……”朵儿也摇头。
晓风半天不语,末了,才兀地问道:“你看过他所有的画么?”
“不敢说百分之百,但八九十应该是会有的吧。”
“你怎么看他的画?”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他才华出众,不是一般地出众,但这么说已没什么意义。他的画,你想你可能抓得住什么,但最终不觉又并没有抓住。一时很强烈,一时又很恬淡,一时山崩地裂,一时又雁落平沙……一种永恒的躁动、永恒的矛盾,充满了真实,又几乎全是荒诞,你感觉到作者曾死去活来,但又不知他几时可凤凰涅盘……坦率说,我是先认识了画,才设法在校友会上认识他的。”
“你们是校友?”
“不过在学校里不曾相识。”
“你想拯救他--用法律?”
“不,我没这个本事,法律只是我的工作内容,与此无关。”
“我还以为你们这一代,与大洋彼岸一样,只认法律呢。”
“不过,法律当可为他洗雪。”
“未必,我们还不是一个法治国家。”晓风艰难地摇摇头,她的声音已相当微弱了,“我不以为这个事件会有个合乎正义的圆满的结局,我只想让白村知道,至少,这世上还能有公义、正义、道义……”
“你就为这个,从大洋彼岸回来了,甚至冒着生命危险?”朵儿不由得说,“你的病,经得起这么折磨么?”
“可是,我的生命,就该无端地耗费在没完没了的住院之中么?这一点,我倒愿意接受人家的生命观,决不信奉什么‘好死不如赖活’,而宁可来一次裂变,哪怕只赢得瞬间!”
朵儿发现,此时晓风的眼中,竟有一种奇异的光芒,分外地摄魂夺魄--白村曾说过她的眼睛,当是为这种光芒所吸引……噢,不,也许,这只有在热恋中才有这样的目光,当年骤然失踪了的晓风,十来年了,还始终保存有这种灼热么?
朵儿无语了。
庭院中,竹声飒飒,水声潺潺,风声徐徐……她听得到自己的心跳。
朵儿不觉呻吟道:“现在,事情成了这样,白村又面临一次更可怕的精神崩溃,我们又能做点什么?我知道,就算我尽力在法律上为他取证、为他辩护,直到真相大白于天下,对于他取证、为他辩护,直到真相大白于天下,对于他的精神状况,恐怕也无补……你能不能直接对他说些什么?”
晓风坚定地摇了摇头:“他一见我这个样,岂不更加会……崩溃?这不行,万万不行。我一直只在网上出现,就是考虑到这个,说真的,我对以后一切并没什么把握……”
“可我们总得要想办法。”
“我也在想……快20年了,也许你比我更了解现在的他……我们在一起,应该会想出好办法来的,我们来了,就不会坐以待毙……看得出,你是深爱着白村的。”晓风很坦然地说。
“可我……不够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