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上,晓风才敢问起白村,这又为什么?
白村眼里又噙上了泪花:“我已经害了妈妈,我不知道,我所害的还有多少人……我真怕,有的就象我妈妈一样,我再也见不着了,哪怕说句抱歉的机会都不给我了。所以我得赶紧。”
晓风心中一阵紧缩。
往山区的路,颠得很厉害。
午饭是在一个边域小镇吃的,路比当日还是好了些,所以速度也快了。
下午车上的时间长一些,白村这才说起关于云贵大爹的事情:“……我不能怪那位回乡知青,他是当地人,更以为同是本地人,不会对七老八十的云贵大爹怎么样,我不知道这事,我要知道,也会这么认为……他以为这样可以保住我,因我早已离开了云贵大爹的家,又以为交得了差,可没想到,那班人对七老八十的云贵大爹照旧下得了手,当时,我对人身上的兽性是估计得太不足了……到了那里边,我才明白,这也就是人,我对人性……感到了失望,深深的失望……”
“所以,你才差点吃了氯丙榛。”晓风心中一阵阵发冷,她觉得,白村被这一系列的惨祸,改变得太多了。
“是的,我今天这么急急忙忙赶去,是要了我三年狱中的一个愿,希望能赶得上……”
晓风摇摇头:“不,你是想寻求一个答案,一个很可能已经有了,但你并不希望有的答案。白老师,为什么非要这么认定么?要知道,我都不会陪你来了。”
“你是说……是呀,妈妈已经受不起这一切,不在人世了,所以,我才担心云贵大爹……我恐怕是赶不上了。”白村又哽咽了起来。
晓风是明显地感到了白村内心的煎熬,更觉得白村是想去证明内心某个预感……却又想抗拒这一预感,内心的分裂,才叫他如此痛苦不堪。晓风很为白村这份情感,这份内疚所感动,但又觉得他又走得太极端,甚至变成了一种自虐--这是她所不认识的白村了。
她想极力开导白村:“不管怎样,灭绝人性的是那样一段岁月的结果,这与你没有任何的责任……”
“不,如果我不曾在云贵大爹家中住过,就不会那样的结果。这只能怪我……我太不自知了。”白村说。
晓风说:“照这么说,我们也有责任,当初,不叫你出去躲风头,你也不会住到云贵大爹家了……不可以这样自责的。”
但白村仍固执地摇头。
晓风已无法阻止他这一近乎偏执的出行了。到了县城,白村直奔县文化馆,可没赶上,人家已下班了。但他仍设法打听到文化馆的人,一问,当初接待他的人,也已经调工作的,有的下到了镇文化站,很远,很远。
白村出来后竟说:“不会是因为我把他们也流放了吧?”
“你怎么能这样想呢?晓风劝说道,”他们无非只是把你转一下介绍信,你太多疑了。
白村这才苦笑道:“也许,是太多的审讯,让我打开了思路吧!”
当晚,在县招待所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白村便敲响了晓风住的房间,弄得里边另外的两位女干部老大不高兴。
晓风硬是迷迷糊糊地给他带上了县内的班车,原来是早班6点的。
白村苍白的脸上,两颧竟带有一种亢奋的红晕,一看就是很不正常的,甚至让晓风暗暗感到可怕。要换了别人,准已认为白村神经不正常了,但晓风是不会这么想的,她只是隐隐有些担忧。
很快,车便到了终点,一个公社所在地,但这并不是白村要去的地方,他只是说,当时,“抓”到他时,是用轿子把他抬到这个车站上车的。云贵大爹说他是“送肉上砧板”。
白村说:“现在我们只能走路了,我们得先到给云贵大爹治伤的郎中那里了解一个情况,只是多绕个几里地,不打紧的。”
亏得他还记得郎中所在的村名。
在车站旁边,趋热抓了几个包子,又上了路。
没走出几里地,白村的脚步分明慢了下来,人有点飘,似一脚深一脚浅,而且喘起气来了,脸上皂白,那一少点红印也消失了。晓风赶紧扶住了他:“你怎么啦?”
“我也不知道,三年没走过路了,也许,缓一口气,就行。”
这话,听得晓风心酸:三年,只在几米宽的牢房里呆着,上哪走路去?好在还没忘记怎么走路!她扶白村在一个树墩上坐下,发现,白村已是一身的虚汗、额头、脖窝,都是汗津津的,赶紧从行李袋中寻出没用过的毛巾,让他揩汗。
晓风说:“这个样子,你怎么走得到目的地呀?”
“我……这是怎么啦?”白村直叹气。
“你不能一下子这么劳碌,三年的摧残,一点也没有恢复,你又要奔波……前段,我可是听说好多刚平反出来的人,没几天就捱不下来了,”晓风说。
“我同他们不一样,我才20多岁,还年轻。”
“人家说,一年牢狱,要折几年寿的,这么算,你还年轻得了。”
“你怎么这样说话?走!”白村又一下子亢奋了起来,摇摇晃晃站直了,向前迈出了步子。
他竟又一口气走出了好几里。
“快了,快了,歇了这一回,就到了。”他情知自己已支持不住,扶住一块岩石,滑坐了下去。
晓风心都碎了。
又是揩汗,又是捶腰,让晓风都不知怎么做好,唉,还是自己不懂事,当初不说陪白老师来就好了,他一个人肯定是来不了的,这真把白老师害了。
这一歇,几乎是一个小时,才又重新上了路。
可是,到了那位郎中所在的村子,早已物是人非了。问起来,说是好几年前,是有那么个郎中在这里“下放”过,可两年多以前就已经走了,上哪,不知道。问知不知道有个治伤的云贵大爹在这里住过,都说不知道,反正,那时也有人找郎中看病,时疏时密,是些什么人,说不准。
时间,已把生老病死,化解得很淡很淡了。
白村竟然问上一句:“有没有人在这里不治死去的?”
“也许有,好象有,可不记得是什么人了,那年头,死人不是稀罕事。”
白村心中一哆嗦,不敢再问了。
他说:“走,上公社问问去。”
晓风说:“你还能走么?”
“公社不远。”
“可你也走不了……这样吧,山里一定有抬轿的习惯,你就再坐一回轿吧!”
还是晓风有主意,赶紧找了村上的人,问有没有人能抬轿的,出点钱……果然让她问到了。其实也简单,把靠椅往两条杠上一绑就成了。
白村苦笑道:“看来,我是坐轿的命。”
他老老实实地坐上了轿子,他已虚弱得站不住了,更别说走路。
就这么又上了路。
晓风拎着行李袋,倒走得风快,连轿夫也奇怪,她说,自己就是山里出来的客家人,在山里呆了好多年,走山路比走平路还轻快,说得轿夫都笑起来了。
这倒是争取了时间,一个来小时,午饭光阴,便到了原公社所在地。
放下了白村,轿夫说要走,晓风多了个心眼,说,先别走,说不走还要再赶三四十里山路,不换人了。
轿夫淳朴得很,马上便应承下来了。
白村找到当日的公社院子里,去寻索当年“捕获”他的人,果然让他找到了一个,那个人眨巴着眼认了半天,才说:“你就是那个、那个画家?”
“我就是。”
“你又来我们这里画画么?欢迎,欢迎!”
“不不是来画画的,我是来打听一个人的。”
“谁?”
“因为要抓我而先抓来的云贵大爹。”
“谁?有这个人么?”
“你们为了抓我,抓了他来审……”
“那年头,天天有人审,不记得这个那个了。”那人倒还老实。
“可他不一样,他已经七十多岁,是位老人事!”
“人愈老,问题愈复杂嘛,那个年月就是这么认为的。”
“不要扯开了,我是问,他现在怎样了?”
“我都弄不清楚是谁,怎么回答得了你这个问题呢?”
白村气得一身发抖,这些人,显然早已麻木了,一位七老八十的老头的生死,于他们又有多大关系呢?显然,在这里是不可能再打听到云贵大爹任何消息了。
三年了,“洞中方三日,世上已千年”--当作另一番解读。
晓风说:“我们还是直接到云贵大爹家吧,不要耽误时间了。”
白村说:“是呀,应该一开始就这样……”
“轿夫还没走,我让他们等着。”
两人走出了院子,白村几乎是瘫在了竹靠椅上边。轿夫见状,问:“你身体不行,还往深山去么?”
白村咬咬牙,说:“去!”
晓风说:“他不去,心不安,你们走吧,这两天,我们就把你们俩包下来了,不会误了田里的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