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儿看住了白村:“不为别的,只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为《老圃》去坐牢的,是你,而不是他柳南中!”
白村眼一热,又一亮,不由自主地把朵儿拉到了怀里,紧紧一抱:“我以为,不再有人相信我了……尽管这样的事实也是众所周知的,可没有人会对我这么说。”
朵儿哭了:“你这是第一次抱我。”她象蛇一样,死死缠住了白村,让白村几乎透不过气来。
“谢谢你这份信任……”
“这不仅仅是信任……”
“对了,你提醒了我,到当日羁押我的公安局去,没准还能找到证据。”白村撑住了朵儿的双肩,认真地说。
朵儿却摇摇头:“我已经去过了。”
“你……找到了么?”白村的手松了,原来,朵儿已有了证据……这固然是好事,自己可以解脱了,可刚才朵儿那句让自己感动的话的份量,一下子便轻了。
谁知,朵儿仍在摇头:“找不到了。”
白村又失望,却心中一热,把朵儿复又拉到怀里:“是呀,他们不会出证的,我在那里面呆了那么久,太了解他们了。凡做错的事绝不留印记……只是,你为什么相信我?”
“爱,是一种直觉,你不以为么?”
“是呀,是呀……”不知怎的,白村又想到成瀚的女儿。
朵儿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挣出了白村的怀抱,又回复了平静:“当初,我以为会找到什么的,这几天我没来,就是专程飞到了岭东省,还与你们学院的调查组住在同一个宾馆里,他们是不会找公安局的,因为他们想都不会往哪方想,我也不想告诉他们去找。因为我心中也没有底。我是律师,我有我的方便。谁知道,当日的办案人员矢口否认,说,我们怎么会为一幅画抓人呢?这不比文字狱更难听么?白村被抓,一是为太多的人写翻案书,那些人、鱼龙混杂,当然,大都是好人,三中全会后平了反,但当时如此大规模闹翻案,非同小可;二呢,是‘四、五’事件,传播政治摇言,当时是公安部要追查的,就这两件事,与画没任何关系,要有,平反决定中一定会提到,而公安部门的平反书会提到一幅画么?岂不笑话”朵儿一口气说了下去,抿上口茶,“尽管他们这么说,可我分明感到,他们愈是否认,却愈证明当初立案中,这却是最重要的一条……”
白村说:“当初,我接过公安局的平反通知,便问了一句,为什么没提《老圃》,他们的回答是,公安局只是对罪与非罪作刑事判决,怎么可能对一幅画作刑事结论,这该找你们单位。”
“单位又怎么说?”
“不是平反了么?还要什么结论?屎不臭,挑起臭么?又不是单位抓你、要找,找抓你的地方去。”
“相互推诿、我见的多了。所以、你也没再找了。”
“那时我觉得,再找也没意义了,反正这已不是问题。更何况又平了反,见了报。”
“你出席了平反大会?”
“说来荒唐,《老圃》平反了,我的其它所谓问题却一时平不了反,所以,我还在牢里,唉,一言难尽。”
“是谁当代表上台讲话?”
“当然是原来学校的人。”
“这人会是柳南中么?”
“有可能,反正画算是绿叶中学的集体创作。”
“我会去检索一下的。”
白村思索道:“这么说,他当时也了解到,当时并没为这幅画专门给我一个什么说法,虽说大家都知道是我画的,但我已离开了这些学校。于是,正好到今天,钻了这么个空子。”
“《老圃》不再成为问题,且作为历史的亮点之后,他没少吹,他当时是出《老圃》那所学校的领导,没他,就没《老圃》,为这,他可是铺垫了20年!”朵儿分明还作了更多的调查。
“平日,他没少在我面前当谦谦君子,专门讲自己视名利如粪士之类的话,把老庄哲学学到了家……可如今,却名利双收,爬上了高位,道行更高……”白村直叹气,“如今,大凡是人,都少不了有几副面孔,当上了官,面孔就更多了,你知道么,他还给我来过电话。”
朵儿惊异了:“他能说什么?”
“无非是居高临下,要与我做一笔交易。”白村把交易内容讲了。
“可惜你这电话没录音,你也不会想到去录音……不过,他这么做、还是证明他心虚了,你不答应是对的,同这号无耻之徒没什么可谈的。”
“不说他了。”
朵儿看了看行李,问:“你这马上就去么?”
“我……么?眼不见,心不烦。”
“不能多留几天?”
“难道这几天能有什么奇迹发生么?”白村反问道。
“我不知道,可我以为,逃避不是办法,应该抗争。”
“而我连任何证据都提不出来。”
“就不能再想想?”
“20年了,我上哪找?连当事人都不在了,我能找得上谁?”
“不要只往一个方向想,没有正面的,还有侧面的……有的,甚至你当时都不曾在意过,却有可能作为旁证……总之,冷静,再冷静,打开思路。”
“要回到原地,也许有可能。但那也不复存在了。”
“不管怎样,这些天你不能走,哪怕你对传媒说上几句,到时,处分也未必处分得了……信我,我干这行,是经验之谈。”
“我想想。只是,我反击,首先就得拿出证据呀……”
既便是按朵儿的调查,柳南中自称为《老圃》的原作者,可以说是名正言顺的,的确,不少报纸的引用了当日《老圃》平反的报道,说白村上面并不见名字,而是已成了副校长的柳南中代表当时“集体创作”的集体讲的话。白村怎么也想不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竟然会“顺理成章”演变成另一种样子。朵儿要求多留几天,非但没奇迹发生,反而更招来愈发大规模的狂轰滥炸……
不如离去。
朵儿倒是天天都来,她知道,自己一天不来,白村没准便走掉了。
可她已没别的招术。
“要么,你给我讲讲《老圃》的来龙去脉,你怎么会想到画这么幅画?作为模特儿的成瀚与你又是怎样的关系?这幅画怎么不又你进了局子……那时,我还太小了,不过,也听说了《老圃》,也在杂志和报纸上看过,知道它的影响……”朵儿一口气问了很多,“也许,我能从中发现什么,帮得上你。”
“太遥远了,都20年了,你那时才四五岁。”
“可平反时,我已经上小学了,懂事了。”朵儿有意强调道。
“你可知道,回忆不堪回首的往事,比往心上扎刀子还残酷。”白村说。
“是呀,为了你这付出了鲜血与生命代价的《老圃》,今天的传媒往你心上扎了多少刀子?”
“不,愈是这样,我愈不愿去回首。我希望这事最好不曾发生过。”
朵儿眼泪“哗啦啦”地涌了出来:“我没想到,这事会对你伤害得这么大……我提出的是个太非份的要求。”
白村见她大恸,不由得慌了手脚,忙拿上餐巾纸,又递上了手帕,最后还是把她搂到了怀里,故意装得没事地说:“看你,怎么比我还伤心了呢,我不过是不想去想,真去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已经过去,都捱过来了,还有讲不得的么?你愿意听的话,我当然愿讲。真的,我还真想有人认认真真听我倾吐一回,可除了你,还能有谁么?”
朵儿这才破涕为笑:“是么?你真愿意向我倾吐?心不再疼了?还是明天或后天再讲吧,不要急急忙忙,一下子讲不清楚。”
“不怕我明,后天就走掉,听不到了么?”白村很感动朵儿这小小的心计。
“不怕的。你不会给我来个不辞而别。”
“你这么自信?”
“对!”
“那--今天开个头吧。”
“也行。”
“我那时是知青,知道么,知识青年,70年代才下去的,不是第一批……你也知道,我爸爸是工程师,搞建筑的,那时是反动学术权威,妈妈就在爸爸单位的资料室工作,她是个书迷,只怕你没听说过,看起书来,可以把饭烧胡,而且还嗅不到。老爸很风趣,总是大叫,饭香了,好香,这才把她从书中惊醒过来,所以,小时候,我可是吃惯了锅巴,把牙齿锻练得象钢铁一样……”
这个开场白,逗得朵儿哈哈大笑:“你爸爸妈妈还真有点意思,他们一定是一对了不起的模范夫妻。”
“你先别欣赏。那时,两人都是专政对象,我这当子女的,没有别的门路,只能上山下乡,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这回,只怕不得第二次上山下乡了,去就去呗,又不是没去过,你说呢……”
“我可没这么想得开,凭什么就又把你赶下去?都什么年代了?没落实罪行就宣判呀?天天在讲法制社会……”
“别打岔……《老圃》最早的灵感,应是这个时候触发的。这都是因为我的老妈子,那位书迷的缘故。她其实也当过老师好多年,后来不给当了,才随老爸上了岭东省,在老爸单位当上了资料员,这更遂她的意,书可看不完了。人家送孩子上山下山,谁不是哭哭啼啼的,生离死别了一般。她可她,先是问,上什么地方?我说是陵县,她说,陵县好哇,沾点帝王之气,才干得了大事。我说她疯了,我们家现在是牛鬼蛇神,这话传出去,非得说我们想翻天、闹复辟。她不说这个了,又说,陵县大部分是客家人,我说,客家人又怎么的,她说我自己就是客家人,客家人就是我,你到了那里,哪怕是个打赤脚、戴斗笠的大老粗,都会说几句之乎也者,你到了他们当中,不愁没学问。我说,农民也有学问么?她便说,客家人都有学问,农民也不例外,这学问不仅仅是书上面的,还有生活中的、实践中的。孔老夫子不也说,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么?”
“孔夫子的原意不是这样吧?”
“不管他原意怎样,可我妈是看得起客家老农,老圃的。所以,她听说我去的是客属地,非但不伤心,还高高兴兴的……这就是我妈,当时别人是很难理解她的。”
“如果你就干了《老圃》这件大事……”
“可不,《老圃》最早的动因,就从我妈那里来的……可惜,她没等到《老圃》平反,她的身体被摧残得太厉害了,一吐血,便是一脸盆一脸盆的,为《老圃》连我家也没少抄几回,我在牢房里担心的就是我妈,是我害了她,所以我说,《老圃》这事最好不曾发生过。”白村哽咽了。
朵儿连忙安慰他,今天就是别说下去了,对不起,原来真是戳到了你的伤心处,你对母亲感情一定很深,你果然有个不寻常的家,更有一个不寻常的母亲,那个年代送子女下乡,能象她那么豁达的,的确没听说过。不过,我想,她是怕你伤心,舍不得离开家,才故意这样的,等你走后,才痛痛快快哭上一场。
“是的,小妹告诉我,母亲人前从来没掉过泪,只是有一回,她半夜惊醒,才发现母亲一个人坐起来在哭--那是我为《老圃》被抓但又没通知家里、下落不明的时候……”
“别说了……”
白村第一眼便“看上”了成瀚,恐怕与母亲关于客家人的介绍不无关系,而且,这实在是太典型的“老圃”了。那时,成瀚绝对是一身农民的打扮,扎头裤,对襟衫,头发剪得一茬长一茬短,并透出花白来,近乎松树皮干涩的面容上,却仍掩不去几分书卷气--依母亲的说法,客家农民也能说上几句“之乎也者”,那这点书卷气也就不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