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瀚的个头,在这边山乡里,算是比较高大的,所以,一年到头,总是偻着身子,不曾挺起腰板,这也许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的习惯了,当时,白村也不在意这一点,以为他本来就这样--一进村,他便被这个人吸引住了,太有特点了,太符合母亲说的特征了。就如这满山密密层层一般的杉木一样,却掩不去梓木、槲树、樟木……等名贵树种一样。一场春雨后,便可以洗出层次分明不同的绿来,让人开眼。
成瀚当是一般的老农,那种孔子所说的自己也不如老农或老圃。
不过,白村觉得“老圃”这字眼亲切一些,因为这包含有“园丁”的意思,而“园丁”,通常被引伸为对老师的称呼,那成瀚身上的书卷气,不正与园丁相吻么?
不过,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白村仍没有与这位“老圃”相识。
直到他被绿叶中学看上,被“上调”去当民办教师之后。
他当民办教师倒并非谁的恩赐。那年月,当民办教师的知识青年并不少,但不管怎么说,能当上民办教师,不再下田,尤其是冷浸浸的滂泥田,对本来就体弱的学生子而言,多少是一种幸运。山里的滂泥田,一脚插进去,便冷到砭骨,有的女生还昏倒了。白村也受不了。另外,民办教师记的工分是固定的,可在队上,出一天工记一天,而且只有一般劳力的一半,还当不得女人--话又说回来,客家女下力比男人还强!
白村的运气,是与他的爱好相关的。父亲搞建筑,他也少不了比比划划,所以,到了山里,也好画上几笔,当然是素描,画风景,画村舍,也画人,功力在,且有天分,名声便传开了,正好公社的中学少了有这方面特长的老师,便把他找去了。
当然,不仅仅上美术课,农村就这样,你得十八般武艺,是样俱全。于是,他上过英语课,也上过生物课,自然,语文、数学更不不了,连体育课也得上。如果不是五音不全,只怕连音乐也得兼。不过,他并不觉得累,还是母亲说得对,客家人好读书,几乎所有的孩子,一读起书便来了精神,似乎有祖上的遗传一样,这会白村很是欣慰。那个年月,“读书无用论”、“白卷英雄”可是风行一时,没想到在这偏远的山村,却有这么多好学的孩子,太难得了。因此,一到晚上,他的房间里,总有不少来请教的学生,他也乐意同他们谈天说地。
就在他当班主任的初二(二)班里,有一位与别的女生不一样的女孩子,显得一点也不象这山乡里,白白漂漂、文文静静,惟一相同的是,一口纯正的客家话。她听课很是认真,却绝少问题,成绩总在前几名。
有一天,一群孩子,非拖上白村,说上他们围屋去看看。因为父亲是建筑师,白村当然也想去看看这山村已留存不多的围龙屋了,如果日后他不是当上美术家的话,很可能便是一位建筑师。
围屋很大--一共三围,当中过道,当得上长长的弯弯的小巷子,由于是晚上去的,一时数不清有多少户人家。一脚深、一脚浅,打着松明子,这家进,那家出,倒是别有一番风味。白村就感觉进了迷宫一样。
这群孩子中,就有那位女生。在一群孩子中,她是最不爱多话的,却又与白村寸步不拉,跟得最紧。偶尔会提醒一句,前边有个坎,留心下边是个水沟……声音很细,几乎仅白村可以听得清楚。
在大批“师道尊严”的这个年月里,在外边老师是最没有地位的。但白村,既便是一位民办老师,在这里仍得到不仅是学生,而且包括所有家长的很大的尊重。几家出来,手上的礼物便已拿不下了,都是学生帮着提的,有笋衣、蘑菇、毛桃干、风干的麂子肉、炒黄豆……都是土产。够白村吃上好些日子的了。其实,白村长了一副娃娃脸,站在学生当中,一点也分不出来。可老师还是老师,家长们从不因这副娃娃脸把他看小,一样敬重,一样热情,一样当作上宾。
忽然之间,白村听到了非常熟悉的旋律,那是从一群童稚的口中出来的--这令他一下子又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的童年:
月光光,夜夜光,
骑白马,过莲塘。
莲塘背,种韭菜,
韭菜花,结亲家。
亲家门口一口塘,
放条鲤麻八尺长。
鲤麻背上承灯盏,
鲤麻肚里做学堂……
白村不觉跟着唱了起来:
做个学堂四四方,
兜张凳子写文章。
写得文章马又走,
赶得马来天大光。
孩子们高兴了:“原来白老师也会唱呀!”
白村笑吟吟地说:“我小时候,妈妈在摇篮边上就给我唱‘月光光’,还有‘月光哗哗’,太熟悉了。”
“白老师给我们唱一个。”
“唱个……‘落水天’吧,小时候唱得最多。”白村说。
“唱,唱!”
落水天,落水天,
落水落到身边。
又有簑衣有又伞呶,
光着头颅真可怜。
晓风听罢,说:“这歌声太……忧伤了,你小时候也很苦么?”
白村摇摇头,说:“是我妈教我唱的,这首歌,让我从小就理解那受苦的人,见不得人家受苦。”
“是么?”晓风若有所思,竟眼湿湿的,白村不知她这是为什么,这孩子不大,心事看来却不小。
白村赶紧说:“我们来唱个快乐的吧。”他真的见不得人伤感。
“那我们来个古歌。”一个孩子说。
古,洴古,
灶背有只白须虎。
摸目看到,
哑佬一吼。
跛脚一追,
跛手捉到,
十人扛唔动,
百人扛唔转,
一只蚁公扛得转。
大家拍起手来,齐声唱:
细门入唔得,
大门入唔得,
水涵洞里正入得。
细锅煮唔落,
大锅煮唔落,
蚬子壳正煮得落。
细人吃唔完,
大人吃唔完,
一只蚁公吃得完。
连白村也笑弯了腰。
当转悠到围龙屋的中厅,也就是过去摆有祖宗牌位的祠堂时,却见那里灯火通明。
是挑起了一盏大气灯。
在乡下,这种气灯,只有大的集会才会使用。每每是大队开会之类。可这一个围龙屋,仅是一个生产队的一部分,挑上这么大灯,气氛就显得不同寻常了。
一见这么亮的灯,白村便不觉问:“是队上开会么?”
“不,是围屋的三老开会。”小女孩轻声说。
“三老”,是泛指村上有岁数、有名望的人,并不一定具体指什么人,白村却暗暗吃惊小丫头也会用这个词,这个词,在这么多年的“文化大革命”中,早已成为被遗忘了的带有“四旧”色彩的辞句了。他不觉又问:“不是党员或革委会的会吧?”
小女孩咯咯地笑了:“你呀,怎么就那么一板正经呢?这是乡下,不是城里,乡下有乡下的规矩……”
或许是她的笑声,惊动了“三老”们,有人在大声问:“是谁来了?”
小孩子们一齐作了回答:“老师来了!”
一听说是老师来了,一下子,所有开会的人都站了起来,迎出祠堂的门口:“是老师呀,不曾远迎,告罪,告罪!”还一个个拱起了手。
这令白村诚惶诚恐,赶紧还礼,他没想到,这么些老人、大人,竟会如此隆重地迎接他,忙说:“你们开会,你们忙,我只是陪学生来走走,别误了你们的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