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老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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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是呀,没有晓风,他精神会最后崩溃了。他毁了,我也……完了。唉,一下子说不清,还请你们竭尽全力。”

“我明白,只要晓风得救,白村也得救了,而你,能看到这样的结果也就心安了,悄悄地走开。好吧,我答应你的要求。”主治医生已年过半百,是过来人了,对少男少女这份情感很是珍重,“难得有你这一片菩萨心肠。你作好准备吧。”

对朵儿而言,她别无选择,尽管她心里明白,一旦晓风恢复过来,白村重新获得失去的爱情,多少也会走出今日的精神困境,这正是她极力努力而做不到的,不过这一来,自己也就会失去白村……但白村毕竟只能属于晓风,自己永远也成不了晓风。

然而,只要所爱的人找回了爱情,找回了生命,找回了……生动的灵魂,自己就是悄然地退守在一旁,也就无怨无悔。对此,不会,也不应该有丝毫的犹移,半点计较!

要是那样,她就不是朵儿,就不曾真正地用全部的生命去爱过白村。也许会有人以为她作出这样的决定很难,殊不知,她却是不假思索便决定下来了。

因为她太爱白村,也太爱晓风了。

在等待的日子里,朵儿自然还有不少的事情要做。

她又再度跑到了当初发难的那家报纸,还是那位歪瓜咧枣的主编接待了她。

这回,倒是相当客气。

“我们见到了网上新的讯息,看来,你要打的这个官司,是胜券在握了。不过,还想请你可怜可怜我们这个小报,这一赔偿,我们只能关门大吉了。当初发稿的,只是一位流浪记者,我们已经炒了他的鱿鱼,是不是发一个声明,向白画家道个歉,皆大欢喜好了。”主编显得象龟孙子一样。

“能这么简单么?”朵儿说。

“不这样,我们只好关门,你们告谁去?”主编又拿出了无赖相。

“好吧,先拿你们的声明看看。”

“这个……我们正在起草,还没有拿出来,这得斟字酌句,半点来不得马虎……”

“可你们当初发表诽谤白村的文章,可曾斟字酌句了么?”

“那好,过两天,你再来,请你过目。你们搞法律的,自然滴水不漏。”

朵儿也无奈了,不过,她已感觉到了,自从晓风在网上披露了一批批原始材料之后,已经引起了某些人的紧张了,这小报集中反映出这种紧张来。事实胜于雄辩,面对铁的事实,权势每每不可以永远得逞。

对,这个时候,不妨去看看柳南中,看他又能有怎样精彩的表演。

朵儿直接驱车上了省教育厅。

她通报了之后,很快便被“接见”了,不似上回,坐了半天冷板凳。

一进门,柳南中便劈头问道:

“听说,你们报纸要发一个什么声明,是不是?”

他依然将朵儿当小报记者。

朵儿只好说:“有这么回事,不过,声明一直写不出来,不好写。”

“不好写就不要写,互联网上才出几篇东西,你们就沉不住气了?始作俑者是你们,打退堂鼓的也是你们,把我这个堂堂的教育厅长当猴耍不成?”柳南中一副凶狠的样子,一反平日的温文尔雅,“写得不好我也得告你们,看我厉害还是白村厉害?”

朵儿只好来个“就汤下面”,说“我这不是来请教你,这声明怎么写么?”

柳南中脸色这才缓和下来:“这有什么请教的?你们完全可以说,不要被网上不负责任,胡乱编造的贴子所迷惑,以至上当受骗,我柳南中还稳稳当当坐在厅长的位子上……”

“能这么写么?”

“我说的是意思,当然行文要委婉一些,多一点暗示,不要太直白了。”

“可这一来,白村那方面,就真正要对簿公堂了,那些贴子只怕也是有来历的,主编说很难做。”朵儿故意这么说。

“这是什么话?上法庭,是你们报纸的事!想把我拉上去,痴心妄想,”

“可这事直接与你有关呀!”

“可闹开了与我无关,上次我就这么说了,对你们的炒作,我一直表示不赞成。”柳南中倒很从容。

“那……作为《老圃》的原作者,法庭上总归要弄个一清二楚……”朵儿进一步说。

没等朵儿说完,柳南中已勃然大怒了:“你这是什么意思?说我不是《老圃》的原作者了?当初,你们就是凭这个才热炒起来,报纸印数一下飙升了上十万份,现在捞足了钱,拍拍屁股就走人,让我来坐蜡,别太便宜了……”

朵儿说:“可法庭上的判决,到最后谁说得准?”

“哼,你们那主编,只怕也是天字第一号的胆小鬼,这有什么担心的,退一万步说,谁否定得了《老圃》是我的职务作品,本来署的就是绿叶中学创作组集体创作,我是绿叶中学的当时领导,也就是创作组的头,无可争议,总不能否认这一事实,这段历史。我都不怕,他怕什么?”柳南中冷笑道。

朵儿想,原来,他还有这么一张底牌,从法律上说,他居然还能站得住,所以才这么大言不惭……显然,他早已准备了退路,甚至也找好了律师……

人呀,只有人拥有这种卑鄙,这在动物界是找不到的。

朵儿起身告辞了。

“好好转告你们主编,真要写声明,先考虑一下头上的乌纱帽好了。”

朵儿出了门,柳南中扔过这么一句话。

从疗养院回来,白村的气色无疑是好多了,凹陷、瘦削的两颊不仅有了肉,而且有了点血色,体重也有了增加,走路不再歪歪倒倒,说话更不有气无力……这时,晓风已接到了医学院的录取通知,而白村分的房子已到了手,画室够敞亮的。

晓风没能去疗养院接他,他事先并没给晓风一个准确的时间,是自己一个人悄悄回的。当然,文化厅还是派了车。

“我想尝试一下,自己一个人能不能回得了宿舍,摆脱了过去的虚弱。”

白村是这么对晓风解释的。

晓风倒也没说什么,只是隐约感到,白村不会只是为这个原因而不告之她。不过,她倒是满怀热忱,花了好几天时间,帮白村把住宅,尤其是画室布置了一番,令白村很惊诧她的审美品味:

“看来,你不该去读医科,学学艺术好了,不用入门也已经在门内了。”

“在你的门内么?”晓风一脸绯红地说。

“我是说艺术的门内,我不过是艺术工作者中的一个。”白村显得并不在意。

平心而论,此刻的白村,从内心已在惊叹晓风的美丽,她不再是绿叶中学时那个楚楚可怜的小姑娘,而完全出落为一位令人目炫的,堪可称之为绝色的女郎了。那双丹凤眼--狱中,白村一闭上眼便会遇上这双泪汪汪的明眸,那是他三年间须臾不可离开的精神支柱,他得让这双眼睛看到自己仍活着出来,没有倒下--而今,一如暴风骤雨过过去之后睛朗的晨空,清沏明亮,一尘不染;又如刚出海面月亮,皎洁、晶莹,刚为清水所洗净一般……怎么说呢,如今她身上,更多了另一种风韵,不仅双眸是那么善解人意,而且全身,更有了一种雍容大度的气派,更似一位名副其实的大姊,白村很少能从别的女孩子身上看到这种风韵,作为画家,他的目光当是相当苛刻的。他有时都几乎不敢正面看晓风,只觉得她周身有一束强光射来,让四周都黯淡了,别的什么全看不着了。这风韵,这目光,每每教他心动。他不得不承认,在自己认识的女孩子中,没有比得上她美的。这种美不仅仅在外表,而且来自内心。也许,从一开始,晓风的身份便被定格,那便是他的学生,哪怕是最喜欢的学生,所以,晓风在他眼中,还始终只是十四五岁。

也许,从两家人的关系,尤其是晓风最后照顾他的母亲,他也视晓风为自己的亲妹妹,至少,也是义妹。

所以,他不曾产生怎样的想法。

他也是这么把晓风介绍给同学们的:这是我的小妹妹,亲妹妹……

同学们也都这么认为。

晓风对此感到亲切、更感到一份亲情,却又隐隐感到一种委屈。

以至有一回,她提出了抗议:

“你就不能叫我晓风么?净是小妹小妹的,不好听!”

“叫晓风,不还把你当原来的学生么?那才不好。”

“嗐,同你说不清。”晓风委屈得要哭了。

这让白村慌了:“我又怎么得罪你了?”

“谁说你得罪我了,是我得罪我自己了。”

白村只好走过去,拍拍她的腰,她也就势靠在了白村的臂弯,含着泪,笑了,说:“是我这位小妹妹没出息,又哭又笑的,惹你不高兴了?”

“没有,没有,我心目中,你是一位很坚强、很勇敢的女孩子,在那样艰难的环境下,我都能得到你的信任与支持,不知为什么,现在反而变得多愁善感了,这么容易掉眼泪……”白村这么说。

晓风连忙揩干眼泪:“所以我说我没出息。”

“也别这么埋汰你自己,英雄也不是没眼泪的嘛,鲁迅也有过‘怜子如何不丈夫’,大丈夫一样有七情六欲,何况你们女孩子呢?”

“瞧,刚才还在夸我,现在又瞧不起我了。”晓风嗔怪道。

但白村分明在疏远她,有时外出写生,也不知照她,以至她每每扑空,急得直跺脚。终于有一次,白村外出一个多月才回来,前脚进后脚便跟进了人。

却不是晓风,而是晓景,“凤辣子”。

晓景已高中毕业了,刚参加完高考,正闲得慌,大概天天在“捕捉”白村。

一时门便责备道:“好你个白老师,上哪也不打个招呼,把我大姊急坏了!”

白村一怔,说:“干嘛非给你大姊打招呼呢?”

这可把晓景问住了,半天,才说:“大姊是学医的,她见你坐了那么久的牢,有一半是为了我们,为了我们家,所以,你出来后,她有责任关心你的健康,出差太久,跑得太多,怕你顶不住,搞垮了身体,明白么?”

白村松了口气,说:“这你们尽管放心,我自己会注意的,不过,我总得出去锻练锻练,不能足不出户,那对身体也好不了。久一点,没什么关系……”

“可你也得给大姊说一声。”

“我知道。可我总不能老让她操心呀。”

“她觉得自己有责任。”

“这怎么说呢……对了,你刚才说,我坐牢有一半是为了你们,这不对,千万不能这么说,更不可以因报恩而对我怎样,你们并没欠我什么,那是我自己的选择,你姐姐是我最喜欢的学生,她常来,那是对老师的敬重,我是心领的,可千万不要变成什么报恩,我受不了这个……这话,你姊会明白的。”

这回,轮到晓景直跺脚了:“你这是什么话呀?当初,是我姊求你为我爸写申诉的嘛,她能不感激你么?这不仅仅是敬重。你是她心目中的英雄,在牢里三年,只要有一天你松了口,不仅覃教授,连我们全家,还有大学和地方上不少人,都会牵扯进去,风头上,大家不死也得脱一层皮。可你顶下来了,你不知道,我们当时有多担心呀!只有姐姐说你不会的,你不是那种软骨头,你是硬铮铮的一条汉子,是英雄……”

“晓景,你胡说什么呀!”

兀地一声断喝,从门口传来。

白村一回头,竟是晓风来了。

这两姊妹,都不约而同打探到了白村写生回来的时间,前后比差个几分钟。

晓风笑盈盈地走了进来,对白村说:“你别听我妹妹胡说八道,这凤辣子,坏就坏在一把嘴上,连我妈都说,说不定哪一天会把这把嘴撕了!”

晓景委屈地说:“我可没说什么,我说的可都是实话呀。”

白村也说:“她没说什么。”

“反正,我已经听到了几句。她不应该那么说,白老师,你可别记在心上,好吗?凤辣子,还不回去?”晓风下逐客会了。

晓景吐下舌头,赶紧走了,大姊在家中是有绝对权威的。

晓风问:“不是说还得一个星期么?”

白村一怔,问:“你也知道。”

晓风一笑:“我打个电话,问问老刘不就行了么?我是你小妹呀。怎么提前回了?”

白村冷笑一声:“说是材料见面。”

晓风气愤地说:“不彻底平反,还搞什么材料见面,岂有此理!”

“如今正闹‘倒春寒’、‘左派’们又来劲了,这时正是搞材料见面的好机会,以为我会怯于形势,所以才催得这么急……”

“真不懂,活人一个,却要给死材料管住!这些人真是用心良苦。”晓风说,“你别管它,反正一概不签字,看他们还能怎样?”

20年之后,也许老百姓已大都不懂什么“材料见面”的意思了,再过20年,连这个词也该从字典上剔除了。但在当时是一种“负责任”的表现,把你审查了那么久,耗费了那么多的国家人力财力--审讯中,白村没少听专案人员闭聊中,说这回又可以顺便上一下泰山,或者逛一回上海什么的,至少路费得花不少,到头来,不弄出几条,大ABC,小abc,或者汉字一二三,拉丁字母123,以证明他们落实了几大罪状几个问题,行么?而列出的这些材料,还得让被审查者认可才行,这才得来个“材料见面”,一条条向你核实,你可以提出否定,甚至不认帐,但最后还是得定案并作出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