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期间,白村参加了柳南中的婚礼,而且柳南中执意让他当“伴郎”,不是伴娘。
婚礼是在一家酒店举行的,办得相当热闹。女方是一位大学讲师,说起来,还就是成瀚当校长的学校,是教历史的。柳南中说追她追了一个“五年计划”。白村一笑,说:“这号事,也有‘五年计划’么?”
柳南中说:“什么事都该有个计划嘛。五年不算长。我们不比艺术家,一冲动就成,学历史的,就得讲究个历史。”
婚礼上,来宾偏要他讲出“历史”来。
被缠不过,柳南中只好说:“这里有句土话,叫‘耐得烦’,这‘耐得’便是历史嘛,耐不得烦,就霸不得蛮,自然一事无成。”
这当是他的人生哲理。
婚礼上,他没少抽机会同白村说话,反复劝他:“你也该找一个了,这么多年,还在当苦行僧,人家会以为你心理不正常。如今社会就这样,一步一步,无形中逼你就范。结了婚,不生孩子,难免又有种种猜测,这又会成为压力,你不生还不行。就这样。话说回来,你也该恢复正常人的生活了,我这不是贬你,你是有不凡之处,艺术上堪有造化,可生活上你总归与别人没两样,生老病死,一样也逃不脱。这也构成命运的一部分,命运就这样,某些方面你可以抗拒,某些方面却不能不服从。艺术上你不甘平庸,这是对的,绝不可以消磨了你的灵性,可生活上,你又能怎的,长命百岁,永不衰老,可能吗?人生苦短,生活上你只能认你是凡人,一样得成家、生子,一样得养老送终--在这种场合下说这不吉利,可我是肺腑之言,你在事业上可能是这样的人而不是另外的人,但生活上你永远只能同另外的人一样。你想想,我始终认为,你还没有走出过去的阴影,这对你不好……该有女朋友了,该有个家了,该有正常人的一切了……”
白村有点感动:“难得你这么劝我,可我一时还改变不了自己。”
“我知道,可我还是要说。”
婚礼在非常高雅的一场舞会后结束了,白村似有点触动。
可后来仍依然故我。
柳南中曾动过帮他找位女友的心思,到后来也只好作罢。应该说,柳南中手中女孩子的“牌”还是不少的,可谁对白村合适呢?他却没有把握。
有一天,白村在成家串门--黎可仪有句话,说机关里的饭菜吃久了,味蕾都退化了,所以让他常来“打打牙祭”,尝尝晓风的手艺,晓风也就以此为借口,拉白村到家,白村也就习以为常了--忽地向晓画说起:
“我头天来看的那些剪报呢?”
晓画摇摇头:“大姊收起来了,还骂了我一顿,说我惹老师伤心了。”
“是这样么?”
刚好晓风过来了,晓画便说:“白老师要看剪报。”
晓风看住白村:“怎么想起看这个呢?”
白村说:“不看也罢,我只是忽然想起来,没什么意思。”
“你要看,我这就给你找出来。”晓风表示。
“不看了,不看了。”白村连连摇手,刚才,不知触动了什么,才说起看的,而现在,又觉得这事很没意思,何必呢。
晓风揣摸不透,倒是去把剪报一大叠捧出来了:“要看就看吧,现在,同你刚出来时又不一样了嘛。”
白村忙推开:“还是不看的好,何必再陷于那种愤嫉及至愤恨的心态当中呢?我不想再下一次地狱。”
说得晓风脸都白了,赶紧把剪报捧在胸口上,闪进了房间里。
而后,白了晓画一眼:
“又是你多的事?”
晓画这回很委屈:“怎么又怪上我了?”
白村忙说:“是我多事,不怪晓画……我在想,假如我还能回到画《老圃》时,该多好,那种心境、那种……状态。”
晓风点点头,却说:“可是,一个人不可能两次踩进同一道流水……”
“我知道……我只是想重新感受一下……瞧,这又该是我多事了,那另幅一《老圃》,现在能让我自己重新看看么?”
晓风一怔,说:“可以,不过,现在不在这里。”
晓画多嘴了:“紧张的时候,爸爸妈妈作了商量,把画……”
“也毁了?”白村抽了冷气。
“没有没有,把画送到妈妈的老家去了,那是北方,不会有多少人象这里那么关心《老圃》的,所以更安全些。”晓画说。
晓风也说:“出来后,你一直没再提这幅画,我也不敢提……你要的话,马上可以让小姨挂号寄回来。”
“千万别寄,万一寄丢了可不好。”白村立即说,“我可不是问你要,哪有送给人的画,又要要回来的道理。”
“可这不一样,拿出去发表的那幅已经毁了这幅就珍贵了,毕竟是一段历史……这样吧,我们家谁有机会出差,顺便路过妈妈的老家,就取回来,原璧归赵。”晓同说。
“可不能还我,断无还我的道理,留在你们家,更有意义。”白村表示,“这画是送你的晓风,你可不能不领我的情……没你,我那一千零一夜还不知怎么过的,这画理所当然属于你。”
晓风深情地看了他一眼:“我会好好保存的,不过,也该要回来了。”
“你去要是你的事嘛。”
晓风也就把这件事当作了心事。
他母亲黎可仪有一次回了老家,是为外婆过世而去的,晓风也曾郑重其事向母亲交代过,但黎可仪一回去,便卷进了宗族间一些纠缠不清的事情,虽然没忘这事,可小姨却一拖再拖,临到她要上车了,画也没能取回。小姨还说:
“行了,就保管在我这吧,万一有个什么反复,我这里还是最保险的。”
“还能有什么反复?”
“没看见又批‘精神污染’么?谁知道?”
黎可仪也不好光为取画而误了归程,毕竟单位的工作太压头了。这次却没取成。
晓风急了,一个暑假,她找个借口,亲自去了外婆家。
可小姨却把她挡住了:
“这画是你妈寄存的,得由你妈来取。”
“可我妈来取过了。”
“她同意继续保存在这。”
“这画是我的,你打电话问我妈好了。”
“一幅画,有什么了不起,就为这幅画来外婆家么?不会吧,那又太薄情薄义了……那好吧,这么多年,藏藏掖掖,还不知放在哪了,得好好找一找。”小姨推说道。
晓风也无奈了。
最终还是无功而返。
这些,她都没告诉白村,只是觉得很对不起白村。而白村,也一直没提此事。
但这几年,对于晓风而言,却是一生中最幸福、最难得,同时,也是最满足的几年。她和白村,彼此都不曾表白--这也不怪他们,那毕竟是一个含蓄的年代,一个要突破却还在酝酿的时刻,一旦说白了,反而枯燥而且单调了,只要白村不表示拒绝,那么,他们就如蓝天上并行的云朵,一任骀荡的长风把他们一同引向同一个去处;又如小溪中同时溅起的两束浪花,一道发出欢乐的喧响;或似两头在山林中比肩的小鹿,踏着晨曦、踏着露珠,尽情享受一生中最妙不可言的青春岁月。
彼此都感受着对方的爱。
可一方始终没主动迈出一步,只有暗示、只有骄嗔,却没有奢望;
一方却把爱深深地埋在心底,小心翼翼地,不想沾染上任何别的因素……
他们常在一起,却没有过吻抱,最多,只是轻轻的依偎,或者腰间悄悄地一搂,而这,在他们就够了。
又是晓景打破了这种默默的相依。
她一年的暑假归来,竟发现大姊与白村,仍处于恬淡如水,不即不离(这是在她的眼中所见的)的状态,不由得急了,一天,找了个机会,冲着白村一个人大喊大叫:
“都多少年了?你怎么就看不上我大姊呢?她怎么着你了?你不要再伤她的心了!你上哪里找得到像我大姊这样知心、知命,又这么漂亮、端庄的女朋友呢?我们四姊妹,可是等姊夫都等急了!”
白村一时无言以对。
半天,才嗫嚅道:“不,不是这么一回事!”
晓景恼了:“那你说,又怎是怎么一回事?”
“我,我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一回事。”白村无奈地说。
晓景说:“你凭良心说吧,你喜不喜欢我大姊?”
爱与良心,怎么可以这么划等号呢?白村愣住了,半晌才说:“不喜欢,我们能有这么多年的往来么?”
“她比那位高高在上,要当你的审判官原女编辑,让你只可以接受施舍而不是赋予的圣人,要近还是要远?”
“怎么,晓风也与你说了?”
“她没说,可我知道。我只要你回答我的问题。”
“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我们都经历过共同的磨难,都面对过自己或亲人的毁誉。丫头,你上大学有长劲了,提问题也这么文诌诌的了。”白村又顾左右而言他。
“你不要打岔。我大姊不仅敬重你,理解你,而且信赖你,爱你,你装傻,证明你是了解她内心的……可我不明白,你至今还仅仅是喜欢她么?这么多年了,铁石心肠也该溶化掉了,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晓景不再大喊大叫了。
其实,她也不用等待什么明确的回答,说完之后,掉头便走掉了。
事后,晓风很快便察觉了,对白村说:“你别在意我家那疯丫头的话,就当没听到好了,她是她,我是我,我们现在这样不很好么?”
莫非她是说,无欲无求,才是一种真正的情感,纯净的爱?
总之,她不愿白村感到有什么压力。
她甚至有意无意谈起了她父母的爱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