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解放后不久,上面搞反地方主义,于是,原先留在南方打游击,搞地下工作的、无一不受到冲击,尤其是知识分子,更是首当其冲--成瀚学过点无线电技术,那个年代理所当然就被当作了知识分子。
当时,黎可仪是属于南下部队的文工团成员,一下子,便把两人推到了“对立”的境地。一方面,是上级的“反地方主义”,另一方面,则是成瀚这一个具体的、活生生的、曾出生入死干过革命的老同志--“老”,是指革命的年限,而不是年龄。
成瀚的“历史问题”,就是那次给审查过的,倒没有被认为是“叛徒”,而是“革命性不坚定”,是动摇分子。随着“地方主义”头子一个个被处理,有的甚至当成“敌我矛盾”,对他的审查也一步步在升级,最后被隔离了起来。
黎可仪当然坚信成瀚没有问题,可成瀚一下子被隔离,她也感到问题严重了。本来,已是几乎天天在约会,生怕有一天见不着,这分明是有一种预感。
隔离是保密的,人在哪,谁也不知道。
待黎可仪千方百计打听到成瀚被羁押的地方,已经是两个月之后了。
而这两个月中,成瀚遭受到怎样的精神折磨?身边的人,一个个被拉出去作了处理,或开除了公职,或判了刑,甚至有错杀的。
所以,在一个偏僻的、不为人知的山乡里,黎可仪伪装为一位村姑,设法接近在干重活的成瀚时,成瀚几乎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
旋即,便是高度的防范:
“你怎么来的?”
“我自己设法来的。”
“这怎么可能?”
“我爱你,就能够找到你。”
“得了,你不是来套我口供的吧?我们南方的同志,在那么严重的白色恐怖中坚持地下斗争,为全中国解放作出了怎样的牺牲,你们了解么?倒成了我们的解放者,来审问我们来了,岂有此理……你走开吧!”成瀚冷冷地说。
“我不是他们,我相信你。”黎可仪惶急地说。
“我可不信什么花言巧语,他们之所以让你知道我在这里,决非一无目的。”
“不是他们告诉我的,是我千方百计打听到的。”
“没那么简单,你也犯不着来软化我。你要真还是过去那样爱我,那就别上这个当,赶快走开。”
成瀚就是这么把黎可仪赶走了。
的确,当时他什么人也不相信,也不敢相信,昨天还是好好的同志,今天一下子便反了目,把你当敌人审,刑讯逼供,什么都来了,他能相信谁呢?更何况他过去干的是机要工作,更恨不得从他口中掏出众多对“地方主义反党集团”头目不利的东西。
不过,也正是他的“冥顽不灵”,捱过了风头,徐后,便作了“冷处理”,不了了之。
晓风对白村说:“后来,我妈没少说我爸,说他当时已弄得六亲不认,眼睛都红了,谁都不相信。”
白村说:“我想象得到他当时处境的严酷,他只能这样。”
晓风瞥了他一眼:“那他才几个月呢,而你是足足三年,也没他那样。”
“可你爸和你妈最后不还是走到一起了?”白村这么说。
“是呀,不过,那也过了一两年,我爸才没怀疑我妈那次为何竟然能找得到他……你说,这该多伤人呀?”晓风叹了口气。
白村猛地哆嗦了一下,看住了晓风,想说什么,又迟疑了好一阵,这才问:“我……呆了三年,在那里面,出来后,不知道,有没有伤到了你?”
晓风心一颤,摇摇头:“你说什么呀?你怎么会伤我呢?”
白村似乎在掩饰什么,又说:“没伤就好,没伤就好。”
晓风不知该说什么为好,后悔自己否认得那么快,哪怕迟疑片刻再作否认也好呀,现在,反把自己的嘴堵上。爱,有时也会让人糊涂到了极点。是的,你不想让人家有压力,可你也该让人家明白自己的心迹呀!心理上实在是太微妙了,自己都无法明白自己。
当然,白村也不是一点也不明白晓风讲这个故事的用意。可他心中却始终在抗辨,当年的成瀚,与黎可仪之间,并没有别的关系纽带,包括谁有恩于谁的问题,所以,那种情感才是纯净的。而现在,晓风已如晓景所称,分明包含有报恩的想法。
而我,何曾有恩于她家,有恩于这个世界,相反,自从云贵大爹之后,我只是有欠于这个世界--当然是普通老百姓的世界。所以,无论如何,是不可以接受任何人的报恩的。
尤其是晓风,反过来,该说,是晓风有恩于自己。
可惜,白村不曾把自己的想法对晓风说,当然,即便说了,也未必把深层的意思表达清楚,而对内心深处的想法,连他自己也未把握得住。
一月复一月,一年复一年。
马拉松式的拖延。
眼看,晓风便毕业了。
这天,柳南中到白村处小聚,无意中说起,如今学校里,愈来愈重视学历了,好在文化部门,没那么刻板,齐白石才小学文化,一样被徐悲鸿聘为大学教授,并没把人家拒之门外,看的是真本事,你白村,也没进过大学,却不见得比进大学的差。
白村一笑,说,现在厅里有几个进大学的指标,画家、艺术家们心高气傲,谁都不愿去呢。柳南中一听,说,有这样的机会,不妨还是去的好,至少可以在理论上提高一下,别冒艺术家的酸气。别人心高气傲,你还年轻,倒是可以谦恭一点,反正,又不影响你创作。
白村当时也还没动心,只是随便聊聊。
后来,厅里来动员他去,他也只是不置可否:看吧,要创作不紧张,去读读书也无妨。
厅里却把这事认真了。
汇报上去,说白村愿去读书,头头们都挺高兴,夸奖他是可育之材。
上大学,得看档案。
在大学未看档案前,一位厅领导先把白村的档案调出来,随意翻了翻,竟发现了“1”的问题,说他一个至今不能平反的人翻过案。
这位领导赶紧把白村找去。
“就一句话,‘文革’时,你还是一位知青,中学刚毕业,错了,也没什么可计较的,上帝总是原谅青年人的。那时你不到二十吧,更何况你百分之九十九的都写对了。你不走,大学都了解你,你一样转了干,当了青联委员、政协委员、美协理事,没把这百分之一当回事。可一走,那百分之九十九档案里不见记载了,剩下这百分之一也便成了百分之百,大学里不了解这前前后后、来龙去脉,麻烦也就大了,所以,我的意见,是干脆给你把档案清理一遍,把什么拘留,教释到无罪的过程,也统统抹个干净。”
白村连忙表示:“是呀,那百分之九十九,也未可当什么功劳,这也是我那时不知天高地厚做的事,至于那百分之一的过也别留了,你说得对,清理干净,还我一个清白就行。”
“行,我们会尊重你的意见的。”
后来,果然如此作了了结。
晓风的预言完全兑了现,白村那耿耿干怀的“1>100”,竟是在如此偶然,但也是自然而然的情况下消失了,干干净净地抹去了,没费半点力气。
当时,是文化厅打了个报告,给人事组织部门,理由是段推荐白村报考大学拔擢人才,所以,得把档案作一次清理,鸡毛蒜皮的事情就不必留在里边了。其时,专案部门也已经撤销--他们在撤销之前还最后与白村来了个“材料见面”,以证明没白做工作,并算一个了结,这才有档案中的“1”。而后,一切材料便留档归回本单位了。这一来,人事部门同意了文化厅的意见,那个“1”也就无形中消失了。
一直悬在白村头上的达摩克利斯剑,也就这么倏忽之间撤走了。
将近十年了,总算还白村一个清白身。
只是这次清白的偿还太容易了,容易得让白村不敢相信。
他很感激文化厅的领导,他们毕竟知道一个人的艺术生命,总归是大于附加的政治名声--无论是正面还是负面的,所以才做了这么一件好事。他同时也感激柳南中,没他让自己去深造的提议,档案里的“问题”,也就不会这么快“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