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呢?”
“冬天它们在山上有的是地方,山洞呀,崖底下,树上呀,反正,它们自己会照顾自己,如今,雪也下得少了,它们更不怕了--”
话说间、强学桥上,已经挤满了好几十头牛了,在白村身边蹭来蹭去,它们不怕人,还喜欢与人亲近。不时还“咩,咩,咩--”直叫唤,大概是催孩子们下山了。
有位小家伙在惊叫:“今天,又多了十几头牛小犊!”
“好哇,让它们一道去学干干活。”小孩子高兴地说。
看来,这些牛们,在山上平日倒是悠闲惯了,在这桥上,走起路来,也是不紧不慢的,你拱我一下,我踢他一脚,却又不愠不怒,一点脾气也没有。什么时候产生了这种“放生”的方式?人居山下,牛居山上;人住屋中,牛宿林间,彼此和平共处,且还相互关照,农忙了,牛儿们闻铃而动,纷纷为人来分忧---真有点庄子“与糜鹿同居”的意味。彼此间是多好的邻居呀!
“吁---”
小女孩扬起了嗓子。
大牛、小牛、牛角攒动,都奔跑了起来,欢快地一同下山去。
孩子们杂在牛群当中,快乐地摇响着铃铛,也在奔跑着。
一幅太美的人与自然的和谐画图。
白村痴痴地伫立在桥头,看看孩子们与牛群远去,不觉热泪涔涔而下。
太久失去了这种自然、清美的感觉了。
在这里,所有的感官都似给清洗了一遍不再迟钝、麻木、而变得敏感起来了。片刻间白村便觉得群峰簇拥到了跟前,无穷美妙的景观直逼到你的身边。山谷间,几个侧面的山峰相拥而来,以淋漓尽致的快绿,环抱住了你整个视野,并且一层层地洗出了不同的绿来:碧绿、青绿、苍绿、黛绿、墨绿--层次分明,深浅分明、可以分得出十几种乃至廿种绿来,连天上的云气,都染上了轻绿,交融在一起,这是出世的绿么?
也许,这生命之绿,本就无出世与入世之分,只经此刻凝视,瞬间亦即永恒。
牛群与孩子们,亦已隐没在满山溶溶的绿之中,唯有铃响,仍在山谷间回荡,久久不息,乍起乍伏。
噢,这可是自己眷恋的土地!
这里有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那《老圃》,那上百份的“翻案书”,还有那---晓风泪汪汪的丹凤眼!
白村下意识地看住了未完成的写生,那酷似晓风的小女孩晓晓的面容,一阵镂心的痛苦抓住了他--噢,晓风,你今在何处?那网上的“老农”可就是你么?
自从上了艺院之后,白村就一直没能见到晓风了。
早几次返回岭东省城,晓风都未能从世界屋脊上下来,让白村每每怅然而去。
而晓风的信,拉开的距离却愈来愈久了,在白村毕业前,信也就绵绵无期了---再也没收到了。
而收到的最后一封信中,晓风竟有下边的话,当时白村还不怎么在意。
我能重新唤醒你心中的爱,在我已是莫大的安慰。因为这份爱,毕竟已战胜那三年给你留下的阴影,留下的怨恨、怀疑、猜忌、恐惧,乃至于自虐与自戕--是的,是自戕,中国知识分子的自我折磨,恐怕在这个世界上是最可怕的,以至于你都不能去爱,不敢去爱!
当你能坦然说出你心中的爱时,我是多么高兴啊!
我很爱你,但我也时常在问自己,我能接受你那份沉甸的爱么?
血肉交融的爱么?
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爱慕天才之心,人皆有之,我也不例外,但爱慕未必与这种血肉交融的爱之间划上等号,更何况,我及我的全家,对你始终有一种“大恩不言抱”的感激,所以,我也一直很害怕,正是这种感激,会亵渎了这份神圣的爱。
对于你来说,你的视野当更广阔,你的胸怀当更博大,天涯何处无芳草,我想,当有更出色的女孩,配得上你,而我未免太普通、太平凡,我能在这几年中与你相伴,我已经很满足,很满足了---
那么,既然你已经能够去爱了,那么,我们不妨碍都冷静下来,重新思考曾经历过的一切,千万别把我当作一种负担,去证明你真正能够去爱---
到那时,我会更高兴地来到你的身边。
另外,有一件事,我想,不可以再隐瞒你了,这事在我心里已经重压了好多年了,我感到非常对不起你。
不久前,我又一次回到了外婆家,想要回你送你给我的另一幅画《老圃》,在这幅画被批判之际,是我妈的主意,觉得送到农村,没有知道这一事态的地方,当保险得多。的确,这幅画为此幸免于难。
然而,我万万没料到,这幅画却遭到另一种劫难。
如今,世风日下,万事皆往钱上看,也影响到了那边农村。一日,一位东南亚的古字画收藏家到了那里,有人提到了这幅画,引起了他的兴趣。
本来,这并非古字画,他无非是看看罢了,所以,小姨也就拿了出来,给他看了。
没想到,在那边,专门有一个“文革”文物的收藏馆。他开口以800元,买下这幅画。800元,在乡下可是个大数。那些号称“万元户”的,其实无非有几千块钱罢了。
这竟让小姨心动了,她一直在乡下,是农妇,没见识,于是收了800元,把画卖了,还高兴地写信告诉我妈,把我妈气了个半死。
而她,连这位收藏家姓甚名谁也说不出来。
我真后悔,有次专程去取画,为什么没坚持到底?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今生今世,无论怎样,我都要设法把这幅珍贵的画追回来。
否则,我有何面目见你呢?
白村赶紧写了信,说《老圃》已经送给她了,这在过去已经讲清楚了,大可不必为这事伤神,更不可自责,况且,这已是过去了的事情,如今已没什么意义了,更绝少人提起。
他在信中重申,她是他唯一的选择,唯一的爱,而从未视作一种负担。而在他的目光中,她是一位不平凡的,充满灵性的出色的女孩仓,两家人的关系,对这种感情根本不存在什么亵渎。
白村写得比往日更为火热。
他满以为晓风一定会在省城等待他学成归来。
至于晓风前半截信的内容,白村并没引起什么思虑,以为晓风无非是表示一下自谦罢了,女孩子到时候免不了便会羞羞答答的,更何况自己马上就要毕业回去了,临事而危,这才会写下这么一段闪闪烁烁的文字。
几年的思恋,满以为一毕业回去便会如愿以偿,可白村万万没有料到,当自己回到了岭东、兴冲冲赶到成瀚家时,晓风仍旧不在。
“还在西藏没回来么?”
“不,她上国外留学去了,”晓景这么回答。
“什么时候去的?”
“一个多月之前。”
“她不知道我要回来了?”
“知道。”
“为什么不能等?”
平日说话没遮拦的晓景、却闪闪烁烁了,“过去,你--只怕是伤透了我大姊的心了吧?还要人家等么?”
“可我,我已经向她表明了一切。”
“你不以为太迟了么?”
“她从没说我太迟。”
“你们俩的事,我也弄不明白。一个爱得发狂,另一个冷若冰霜,好,现在倒过来了,发狂的却躲得远去了,冷若冰霜的倒发了狂--”
晓景自己也躲开了,生怕漏出什么话来。
白村只好去找成瀚。
成瀚只说:“你是一位堪可造就的人才,小女未必配得上你:我们家已经欠你的太多了,她恐怕是想不再欠你更多--”
白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只有黎可仪长叹一声:“你们呀,真是一对生死冤家,叫我怎么说呢?”
白村也不明白。
可两位老人明白,现在,他们可已经是名副其实的老人了,因为已是十多年过去了,早过了花甲之年,黎可仪是早已办了离休手续,成瀚超了龄,却仍在“站最后一班岗”,还在当他的大学校长,因为一时还没人能取代德高望重的他--始终没对他们的话作出任何解释,只是默默无语。
去了无数次,白村都找不到答案。
连问晓风在国外留学的地址,也问不到。
当时,白村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晓风该不是去追那幅流落到了海外的《老圃》吧?尽管自己一再申明、画送出去了,断无索回之理。而且,在他个人的艺术创作而言,现在已经不那么重要了,犯不着为这幅画去追寻,一直追到国外。
但晓景说,大姊从没提到这幅画,出国也不会为一幅画。
那为什么呢?
留学就是留学,她的医术还可以提高嘛,有次医疗队下乡,她没能抢救出一位老乡,还伤心了好些日子。
仅仅为这个么?
也许还有很多原因,也许你比我们更清楚。
晓景把球踢回来了。
无论白村再向任何与晓风熟悉的人打听,也都打听不到。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外茫茫皆不见。
伤心之余,正好南方一座著名的美术学院来招募人才,他断然决然地走了。
固然,那三年是见不得天日的岁月叫他不堪回首,不愿还在这里触景生情,但更重要的是,晓风的骤然失去,使他斩断了最后与这里的一根情丝。
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也正是这一去,反而使他对晓风又再度产生一种更深的内疚---假如晓风仍还在岭东,这一去,岂不是对她更大的伤害,好似当年报名上北方的大学,令她毅然决然出去西藏一样---他知道,自己的一生一世,无法与那双泪汪汪的丹凤眼分开。
所以,他又一个人孤独地过着日子。
尽管他的艺术创作日益走向成熟,更走向辉煌,以至国际上不少著名的画廊都邀请他去办个人画展---
这倒也无形中成为了他一种动力:是的,就上所有名画廊走一趟吧,也许会有一天,恰好到了晓风所留学的城市,晓风一旦知道他在那里办画廊,是绝对不会不去的!
他期待重逢的奇迹!
的确,没有出乎他的意料,晓风在海外直关注他的成功,尤其是到了她所在国家展出时,无论在哪一个城市,她是必追去看。在画廊里,她能与白村“重逢”--只是心与心的重逢,在画中,她不仅能读到白村,也能读到自己,读到西人共同渡过的岁月,无论是风刀霜剑,还是春花秋月--
然而,白村却没能见到她。她总是在安排有白村被约清走的时间里,一个人悄悄地上画廊去,独自在空寂的大堂中欣赏、沉思与怀恋--而白村一到,她便消失在廊柱的后边或者涌来的人流之中。
其实,她又多想投入的白村的怀抱。
可她不能,不能--
白村仍孜孜以求,一有海外的邀请,他便如约而去。
只是没有人知道他心中这隐蔽的愿望。
甚至朵儿,她也只是隐约这么猜测,却未敢问哪怕一句。
也许,“花农”之约,能让自己心底这一愿望得以实现。
白村看看笔下酷似晓风的小女孩,心中不由得怦然一动。
于是,他架起了画夹,从行囊中倒出了全部的颜料--
他要捕提住思念中的晓风的神韵--是呀,今日的晓风全是怎样的呢?还是那么一双似含有泪光的丹凤眼,那一双浅浅的小酒窝,脸上永远写有善良、宽慰与隐含的坚强---不,还是记录下当年的清纯、天真与烂漫,当然,还有作为大姊的雍容大度,端庄典雅--是怎样的苦难,把一切人间美好的品格,铸在这位早早成熟的女子身上?
还有,这么一个客家山乡,这样一个遥远的山野,又以怎样的风情,包括这溶溶的连天天碧绿,濡染着晓风的性灵?
是她唤醒了他的爱,他对美的感觉,他对大地的深情--
多久了,白村已没有了这种强烈的艺术冲动?过去的日子,只是应酬,机械似地舞文弄墨,只是作为画匠在承接订单--而今天,他内心却火炽一样,抑制不住创作的欲望。
他挥起了画笔。
在这旷远的山野,在这强学桥上,在这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客家山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