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老圃
21196700000061

第61章

在这片多情的土地上!

很快,他便找到了自己多年来一直怀念着的围屋。

是山里“出溜子”,即山洪爆发,冲塌了半爿围屋。这山里出溜子历来是无规则可言的,何处从地底一下子冒出来,又沿怎样的方向倾泻而去,都无法说出个所以然来。有时,仅仅是半步之差,这栋房子片瓦不存,那栋房子却安然无恙,因山洪与它擦身而过。这半爿围屋也是如此,一片可谓荡然无存,而且形成了一道深凹的沟痕,这是山洪冲过去的痕迹,可是半爿却秋毫无损,依旧以其夯实的山墙矗立在山谷之中,在夕照下显得分外地悲壮,令白村联想到圆明园留下的残柱。

不,那如倒插在山坡上的剑戟,或竖,或斜,或半倒下,却不再动摇,不再颤抖,反射着血红色的残阳,更如壮士的断臂,染一痕碧血,仍在泥土中向苍天高高举起,似在召唤什么,猩红的山体,更衬托出这悲惨的一幕---是的,这里曾上演过自古以来最惨烈的一出历史壮剧,有多少屈子式的大夫,荆轲式的壮士曾在这围屋里聚义,又有多少位“老圃”,在这里培育出漫山遍野的如荼的花卉?山谷中林涛阵阵,天摇地动,有大声自谷底而起,充盈了整个的天地、是林声?是水声?是当年山洪的余响?还是今天瀑布的呼啸?自村用眼看不尽,用耳听不完,用五官,也无法感受得齐全,这是天籁,不可以文字转述的。

是呀,在这半爿的围屋里,几个世纪里,有过多少可歌可泣的历史掌故,更有过多少让人肝肠寸断的情爱故事--

仿佛有人在唱:

入山看见藤缠树,

出山看见树缠藤,

树死藤生缠到死,

藤死树生死也缠。

这是流传在所有客家山乡的一首非常有名的情歌。那种生死不渝的爱情,又何止是男女之间的呢?远比这博大得多、也深沉得多!

客家人情义重千金,这是白村深切体会到的,是从这围屋中体会到的,从这围屋的人们身上体会到的,尤其是从成瀚一家人中体会到的--

郎系葛藤妹多在,

葛藤种在花树下,

葛藤缠花花缠树,

缠生缠死俩侪。

分明是有一位女子在吟唱,不,更似晓风在娓娓诉说。

白村不觉惶惶然,四周顾盼。

但四周什么人也见不着,只有残桓、高树、山谷,惟有林声、鸟音、水响--

他一时心如刀绞。

围屋业已坍塌,屋里的家族也不知去了何处,更何况自己离开已经有20来个年头了,包括当日的学生,都30好几了,而他(她)们的父老兄长、恐怕也有的已不在人世,尤其是“三老”,只怕都不在了,连成瀚也辞别了人世。

我到这里,还能寻找到什么呢?

不,寻找的,仅仅是人与物么?

不知不觉,白村离开了围屋的断壁残桓,沿着一条多年没人走过的小路,独自而行,一任路边的荆棘挂住裤脚,一任路上的渗水打湿了鞋袜--

去了不知有多久。

夕阳已衔在山腰了,橙红色的晚霞满天飞扬,一群群山鸟,也似云彩一般在山野间飘动,白色的炊烟一如素练,绕在山谷之间,---白村兀的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一个开阔的地方,四周的山林已经退去。

这是哪里?哪里?

当日,不正是晓风引的路,来到这么个清静、脱俗的地方,以成瀚为模特,最终创作出了《老圃》,从而酿成了“文革”中一段颇为惨烈的历史么?

而历史已成为历史了。

自己是在凭吊的这段历史么?

白村悚然一惊。

不,当是与这段历史作最后的告别了。前边的路还很长很长,没有必要为这段历史所掩住---他仿佛听到“花农”在耳边这么说。

这声音,只能是晓风的。

他默默地站着,很久,很久,仿佛还在聆听什么--

宏大的音流在耳边自远而近、自近而远地传递,他听到了很多、很多--

而交织的夕阳、林影、水光,竟在他眼前辉映出一个熟悉的倩影来,那双泪汪汪的丹凤眼,那永远是善解人意的笑靥,那窕窕的少女身姿、如风、如水的动作--一切的一切,都活生生地在眼前。

他忘情地在画板上挥动起画笔来,不觉天色已黯淡下来。

晓风几乎要从画面上一跃而出。

深夜,白村才叩响了一户农家的门。

这里仍一如过去,民风淳朴,是绝对不会拒绝一位远方来的客人的。有客人来,是对他们的信任、器重,是他们的荣幸。其实,叩门也只是一种习惯而己,因为门并没有关上,而只是半掩着的,从里边洒出了一大片灯光。平时,大白天,门是不会关的,哪怕屋里并没有人。夜不闭户,道不拾遗并非古代才有。当年,知青来到这里,偶有抓去他们的鸡去解馋的,他们也只当“野物叼走了”,并不追究、直弄得知青年们再也没意思干这号事了。

立即,便有人近出来了。

“我是外出写生的,想在这里借宿。”白村说明了来意。

“噢,来了位画家、欢迎、欢迎--来,还有一坛刚酿好的米酒,正等着客人呢。”主人豪爽地搂过了白村,往屋里拉。

屋里有一桌人在豪饮了。

“我说呢,今天准有贵人到,这不来了么?一位画家呢!”主人对满桌人说。

马上就腾出了一个座位,把白村拉上席了。

好香好醇的米酒,白村已经多年没闻到这一酒香了,精神为之一爽,一伸手,一大海碗的米酒便端上来了。

白村是记得当日的习俗的,第一碗酒,无论如何当一饮而尽。

这酒纯粹用好米酿造,不兑酒精的,不会上头,他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