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使劲地喊了起来:
“花农--晓风!”
然而,又只有回声了。
不管怎样,也许是自己的心灵感应,“花农”肯定离自己不远了。
他摸索着前进。
现在,已是一片山坡地上,树不多,却有着密密的刺丛,还有滑溜溜的草皮,虽说没大的危险,可一滑下去,半天才会爬得上来,因此,急不得,前进的速度也就拉了下来。可是,绝对不可以裹足不前,前边,“花农”正在等候呢。
他又呼叫了起来。
“晓风--花农!”
似乎又有了另一个声音:“白村,白老师!”
莫非这次还是错觉么?白村再大声呼叫。
可这次,又再听不到什么回应了。
可白村心里进一步认定,“花农”就在前边的地方了,可能没什么力气了,而且,森林会吸收掉声音的。
他忽地感到深深的自责来,假如自己不是被当今城市那股污浊的空气,尤其是柳南中的卑鄙行径感到绝望,濒近精神崩溃的边沿,“花农”会在网上那么与自己“交锋”,从而促使自己重返这客家山乡么?诚然,重返自己生命和艺术的故乡,这是完全应该的,自己早就该来了,早来了,就没有那种灰黯的、绝望的情绪,“花农”也就用不着也亲自来这里找他了,这就不会发生今天的险情--万一“花农”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得到宽容--是“花农”又一次拯救了自己,就像晓风当年让自己走出那三年非人生活的阴影一样,精神的拯救是最后的,也是最艰难的拯救---从《老圃》开始,你已经在精神上成为一位强者,可怎么还会落到要被人在精神上拯救的地步呢?《老圃》、强学桥,还有“翻案书”,这已经把你同这里千千万万老百姓的生活,尤其是精神生活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这一切化作一个动人的童话便是证明。凭此,你没理由沉沦、绝望与崩溃,除非你去毁灭那样一个在千百个心灵纯洁的中那纯净的童话!
而你忍心么?
就象今天,你不可能只顾自己的哀怨与牢骚,而又去追寻为你而遇险的“花农”一样!
他的呼喊声,几呼要压过呼啸的山风。
“花农--晓风,晓风--花农!”
这回,他不会听错了:
“白村,是我,我在这--山崖腰上。”
声音虽然微弱,却已相当清晰了。
山崖离这里还有好几里地,隔着一个空旷的山谷。听得到声音,还得绕上个七八里,而且一路上的状况不知怎样。
“坚持住,我就过来了,我在对面坡上。”白村冲着传来声音的方向说。
“别过来,等天亮---”对方却在哀求,声音更微弱。
“你受伤了没有?”白村又大声问。
“没--什么,只是动不得--天亮再过来。”
白村没法辨别这个声音,熟悉得很,可又太熟悉了,能是上十年没听到过的晓风的声音么?但不是晓风,又能是谁呢?能说自己对晓风的声音不熟悉么?
可他又不敢问“你是谁”。
他不想打破心中的希望。
白村还是极力向山崖靠拢,有走出多少就算多少,尽可能接近“花农”--夜太黑了,只能摸索着去,用树棍探路,用手触地,几乎就在爬,千万不要在没找到“花农”之前,自已反而出事了。
恐怕这一夜,是白村一生中所经历的最漫长的一夜。不知道时光是怎么消逝的,黑沉沉的,没有一线天光,已形成一种重压,令他几乎要窒息。
每“走”出一段,他都要招呼上几声,无论有回应还是没回应。他想象中,“花农”已伤得很重,只是不让他担心,才极力称“没什么”,晓风从来就这样,不让人挂心,无论怎么难捱,都一个人默默地忍受。但愿她能坚持住---直坚持到天亮。
终于,似乎觉得有一边的天空隐隐约约发灰了,不是黑,而变成了灰色,灰色也成了一点亮光,若有若无--久了,灰色变成了浅白色,可以确定无疑的,那便是东方,曙光初露了。
快要冲破黎明前的黑暗了。
白村终于摸到了一块平点的岩石,他得歇一口气,养一会神,好作最后的冲刺--前边的路会更难!
这一夜,其实并未爬出多远,但多接近一步就是一步,至少,让“花农”有个精神支撑,坚持住--他微微合上了眼,在迷濛中仿佛看到,晓风正挂在半山腰的树枝上,树枝正“咿哑”作响,很快要折断了。他禁不住大叫一声:
“抓住!抓住!”
这一叫,便惊醒过来了。
惊醒后,发现前这的路已多少看得清了,于是赶紧站起来,大步往前跨,踏得碎叶、断枝“吱呀”直响。
“我来了,花农!”
他连跑带爬,扑向了山崖。
但仍跑了大半个小时,他才来到临近山崖的一侧。
天已经亮多了。
他沿在山崖边上,打量着只显示出一个个白色凹痕的步坎所形成的小路,那似乎已连成两条线,其实,上方是用来抠手的,下方才是用来落脚的,人得万般小心贴在崖墙上移过来。山崖上有一些裂缝,从缝中选出一些小树、杂草,甚至还开有血红的鲜花。
他使尽丹田之气,大叫:
“花农--晓风!”
似乎从深深的崖下边,传来依旧微弱的回应:“白村,我在下边--”
白村俯身看去,却被崖墙上的杂花乱树挡住了视线,无法看清。
“你看得到我么?”
“看不到。”
白村一沉吟,脱下了外衣,然后,再剥掉背心,那背心是红色的,湿漉漉,当很显很。他把背心扎在绳子的一端,再奋力往山崖外边一扬。红背心在山崖上飘动了好一阵,才直落下去。
“看见了么?”
“看见了,红布在我的右上方。”
“那好,我向左移,你再看。”
白村把背心拉回来,往左边走了大约几十米,这已是悬崖的绝壁上了,他紧贴住山崖,再把红背心扔出去。
“看到了,只差一点,还在我的右上方。”
白村抽了口冷气,贴着绝壁,再往右边移过去十几米,踏得沙石纷纷往下坠。
“小石子落到我头上了。”下边的声音已含有惊喜。
白村再扔出去红背心。
“就在我的头顶上,放下来好了。”
白村左右顾盼,天哪,几乎找不到可以系住绳子的地方、只好说:“别急,我得把绳子系住,才能放下来。”
“我不急,两天都过去了。”
白村继续往左边移动,在三四米外,终于找到了一个可系住绳子的石头凸出之处,但石头很滑,还得带过旁边一株小松树,才可能不会滑脱。然后,再牵回原处,垂直放下去。红色的背心一下子飘下去了二三十米。
“快到了,再放,再放---”
然而,白村手上的绳子放完了。
“就差不到一米了。”下边说。
白村想了想,说:“你等等。”
他脱下了长裤,撕成布条,再搓成绳子,怕不够,还把罩衣袖子也扯下来了,最后,加长了一米半多。绳子拉上来,再接上,垂下去,没多久,便听到下边的欣喜道:“够长了。”
“要我下来么?你能抓住绳子,我往上拉,行不行?”
“不用你下来,我自己能行--好了,我准备好了,你往上拉吧。”
白村憋了一口气,在山崖上扎稳了步子,于是,奋力把绳子往上拉。
“歇歇,我找到一个好落脚的地方了。”声音变得近切了。这已上来了十余米。
这声音太熟悉了,可又能是谁?谁会到这里呢?晓风么?
白村还是不敢开口,往下看,视线仍被挡住,看不清到底是谁。
“好了,我们一股作气!”白村勉励道。
“行!”
白村扎好步子,奋力把绳子往上拉,下边配合得还不错,人在情急之际,力气似乎也大了,不知不觉,他猛地一拽,人就到了自己下侧,再一扯,那人便就势扣在了他的背上--这时,他还来不及看清是谁?
那人喘了一口气,找到一个落脚处,紧贴在山崖上了。
白村这才看清,这位“花农”不是别人,而是朵儿--难怪声音这么熟悉!
“你--花农?花农是你?”
“怎么不可以吗?”
“我只是没想到---怎么样,没摔伤吧?”
“没有,只是浑身扎满了刺,怪难受的。”
“这同我20年前摔下山崖,掉到刺蓬里一样,那次是晓风把我拉上来的。”
两人边说,边贴住山崖,一步一步,走过了最危险的路段。
到了崖侧,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这时,朵儿才告诉白村:“花农不是我一个。”
“还有谁?”
“你一直在叫的名字?”
“晓风,你找到她了?”
“找到了---我这是代她来找你的。”
“快,领我去见她--她怎么自己不来?”白村疑惑道,“她不是上了国外么?”
朵儿找到了一个可以坐下的地方,这才整理一下已被刺篷划出不少口子的衣衫,定定神,而后,将晓风的事情讲了。
“--她是感到自己身体不对头,才回避你的,她不想成为你累赘,影响你天才的发挥,才断然远去高飞,当然,还有那一幅《老圃》,她得追回来,其失,她连梦中还叫着你的名字,难怪她妈称你们是生死冤家--”
朵儿把自己可以为晓风捐骨髓得事,轻描淡写地讲了一句:“说也巧,正好碰上我的血液,可以,能给她捐骨髓,恢复她的造血功能--这总算了了我一个心愿,找回一个原原本本的晓风来。”
白村却听明白了:“这么说,你给她捐骨髓了?”
“还没有,医生说要等时机,让晓风好好调养一下。这次我们回岭东省城,估计差不多了。”
“朵儿,你真是太好了!”白村说。
朵儿刹那时变得泪汪汪的,她闭上眼,说:“你不用夸奖我--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现在。”
“答应?现在?我答应。”白村说。
“那好,吻我一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然后,我也把原原本本的你,交还给晓风姊姊。”朵儿仰起了头。
白村迟疑了一下,终于俯下了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