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星星,也没有月光,下弦月只是天边淡淡的一抹,难以觉察,而且很快便被什么抹去了。黑黝黝的大山似乎就矗立在你面前,把什么都挡住了。山底盆地的山村,也渐渐隐去,连灯光都不甚分明。
浓浓的黑,浓浓的夜气。
忽然,谷底亮起了一颗星星,忽闪、忽闪、是那里有一条小溪,让波光与星光相辉映起来,分外生动。但那颗星星分明在走着,不,分明在往上升起,愈来愈高,高到与白村走的山路相差不多了。
白村奇怪了:“这是什么?”
学生含笑道:“别着急,一会儿你就能看明白的。”
话说间,谷底又一颗星星亮了,紧接着,更连续亮起了好几颗,让溪水辉映出更多的波光来,乍一看,还以为是盏盏萤火虫在谷底飞徊,可它们愈飞愈高,愈飞愈大,象一小束一小束的火苗--
愈往前走,谷底的小星星愈聚愈多了,几十,上百,加上倒影,更是数也数不清了。它们纷纷地往上飞升,愈飞愈亮,愈飞愈高--
早先第一颗星星,已消隐在夜色之中
可更多的星星还在升空。
愈来愈多。
几百颗星了,令天空一片红光闪烁,白村惊喜万分:“太美了,这到底是什么呀?”
学生仍笑而不答。
两人加快了脚步。
愈近谷底,头上星光灿烂,或骤或散,或升或沉,光波闪闪,似乎夜空也生出了又一道星河,星河波光荡漾,蔚为奇观。这从地上生成的星子,上升为天幕上的会飘动的星星,白村可是从未见过面。满天星子飘呀飘,是光、是火、亮闪闪、红彤彤,仿佛有人打着小灯笼,在星河间游走,左顾右盼,悠哉游哉,好不快乐。这满天会走的星星,似乎都含情脉脉,要向他倾吐什么?
未等白村开口,谷底下,响起了充满稚气的儿歌声:
火萤虫,唧唧出,
哺哺夜,吊灯笼。
灯笼光,照四方。
灯笼暗,跌落坎。
坎下一根针,
捡来敬观音。
观音微微笑,
欢喜跌圣告
白村记得,这里是把,一种海贝的壳,叫作圣告,古时,则是作为卜神的工作。
圣告两片开,
保佑老哀。
圣告朴,
保佑阿叔。
圣告登登企,
保佑读书。
有出息--
这古老的童谣,古老的习俗,却给白村以全新的感受。
走近村落,一大群孩子从溪边跑过来,一人手上还拿着一盏小灯,在欢叫:“白老师、白老师--”
一下子便把白村团团围住了。
白村疑惑地看住了他们手中的小灯:“刚才,就是这小灯飞到天上,成了星星么?”
“是呀!---白老师,你请看!”
几十个孩子,又一齐撒手,一下子,原先他们手中的小灯,都晃悠悠往上飞升,飞得并不很快,很是有趣。
“这是什么?”
“孔明灯!”孩子们一齐回答。
原来,这是古已有的的习俗了。先用竹篾与纸,糊成筒状,也可以糊成伞状,下边是空的,吊一盏小油灯,这灯很轻很轻,无非是盏火水的小容器。小灯点着后,热气流上升,便托起了上边的灯筒或灯伞,这同热气球的原理是完全一样的,可以说,这是世界上最早的热气球了。灯升高后,随风可以飘得很高、很远,一直到火水用尽,才会飘落下来。山林里是不好放的,这山间小盆地,却放得不少。
平时,是过节才放这“孔明灯”的。
可白老师的到来,对孩子们来说,不也同过节一样么?
于是,他们便举行了如此充满童话色彩的欢迎仪式。
白村看着一颗颗小星星升上高高的夜空,感动万分--天底下,哪里有过如此隆重的欢迎仪式呢?动员了整个天空、山谷、盆地、更点燃了几百上千的希望之火,尤其是这么多可爱的天真烂漫的孩子--从他们内心构筑的这么一幅欢迎的画面,恐怕比多少画家绞尽脑汁的构思都要丰富得多,欢乐得多也深刻得多。他想起了黄遵宪这位客籍大诗人的话:此乃天籁,非人籁可为。这自出天籁的艺术,胜过一切人为的东西。他要及时捕捉住这满天飞升、飘动、游走的小星星,更要体现出这么一群无忧无虑,天真无邪的孩子的内心世界,这有多美,有多真!
在沉沉的夜幕中,一颗漂游的小星,都是一个光明的生命,永远照耀着白村的心扉。一生一世,他都不会忘记这么一个奇异的夜晚,这一刹那间奇妙而又神圣的感受。他的精神就在这瞬间复活了。
世界又变得如此地美好!
“白老师,来,我们留下一盏最大的孔明灯,让你点燃,放飞!”
一位孩子笑呵呵地说。
这是一盏精心制造的孔明灯,用的是红色的绸缎,缝粘制成一颗心状的灯罩,下边开口处,悬着一个小小的灯座,已注满了火水--也就是煤油,有长长的灯芯。
孩子递过了火柴。
白村轻轻一划,火柴着了,再去点着灯芯,灯芯冒出了一朵火苗,周围的空气点燃了,充盈了心状的灯罩,灯罩鼓起来了,向上升腾起来了,晃晃悠悠的,白村托住灯座,高举过了头顶,灯座很快便脱离了手心。于是,一颗玲珑剔透了心,便向上飞升、飞升、成为高高悬在头上的一颗红色的小星星,在沉沉的夜空上闪烁着。
白村感到自己的灵魂也随着这心状的星星在广漠的空间中飞升。
是的,这里有他自由驰骋的天地!
这里有他艺术最深厚的土壤!
有什么,比这千千万万老百姓的心碑更为牢靠,更为珍贵也更为崇高的呢?
无论是金牌,银牌,还是金杯、银杯、都不及老百姓的口碑、心碑!
你,白村,不可以愧对老百姓这一心碑!
白村就在这大山深处的小小盆地留下来了,为了那成百上千的小星星---孔明灯。
他创作的激情,从来没这个时刻如此高涨。
当然,他隐隐有个希望:“花农”会找到这里来的!
而当“花农”来到之际,他将捧出这些日子丰收的创作--这正是“花农”所期盼的。在这个没有电脑、甚至还没通上电话的山村里,却保留有多少原汁原味的淳厚的风俗,尤其是原本的人性呀!
他忘情地画着。
画着当夜一盏盏孔明灯飞到的情景;
画着孩子们天真无邪的欢笑;
画着客家女勤劳俭朴的日子;
画着客家山乡耕读传家的场景;
也--画着作为今天新时代的客家女--晓风行医的踪迹,烈日、山洪、冰霜、雨雪,还有黑雾、瘴气中的冲出--
他用整个感奋的灵魂在画!用整个的生命与心在画!
果然,他盼到了“花农”的消息。
不过,却是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
当最近一个乡所在地接到的电话,说有一位自称为“花农”的女子,离开了绿叶镇,独自进了深山寻找白村,已经多日了,问这个乡可否见到她?
这乡里一位老师,也是白村当年的学生,赶紧翻山越岭,来到了白村所在的山村,问“花农”来了没有。
白村一听就急了:“她进山多时了,怎么还没找到呢?”
老师这才说出来电的本意,说早几天,大山中几度出现黑雾,曾传出过有人堕崖的消息,但不知道是什么人,一般认为是从外边来的人、不熟悉,才会发生这种意外。
白村已在这深山里盘桓日久,心中一沉,马上想到几十里几处山路的险峻--那黑雾,他可是见识过、倏忽而来,一下子便把整个天地给吞没掉了,什么都看不见,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如果正在山崖中的险道上,不小心一挪步,便会掉下万丈深渊。当年他就听说,一对搞森林资源调查的夫妇,进山后遇上了黑雾、两人相互牵扯着,一同栽下了深涧,在涧底还没断气,一道爬行了好几里地,却终于找不到出路--一个多月后,山里人才发现他们的遗体。不,不,这样的事,不会在“花农”身上的,如果她是晓风,当对这里山路有所了解,对黑雾有所了解,不会贸然乱走的。可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白村冲出了门外。
他的学生追了上来:“不要慌,我们叫几个人,分头去找,会找到的--”
白村这才站住了。
山里,各种各样的路,纵横交错,七弯八拐,布满了各个地方。有的,是用鹅卵石铺成的,不知有多少个世纪了;有的,更用一块块麻石砌成的,麻石上有深的印痕,那全是人脚踏出来的,可见人的脚板比麻石更耐磨,这深深的印痕,记录下的也便是岁月--有的,只能是悬崖上凿下的一个个白色的步坎,你得贴在崖上,一步一步迈过去,要一脚踏空,下边深不见底,就不知;落在什么地方了;有的,则在交互的原始森林乱枝中穿过,一不小心,便看不清下一个方向在哪;更多的,当是荆棘乱草中砍出来的,是在激流丛莽上架设出来的,是独木桥,是悬索--
白村执意选了这一条路,路太多了,走了不久便有分岔,到最后,他便一个人上了这条昏暗的林间小路。
林间处处都是渗水,脚下不时踩出水声来,一不小心踩上了青苔,便一屁股坐得不青不黄不蓝的,沾了一大把;滑腻的根枝每每抓不住,动不动便“劈劈啪啪”地折断了,刺又抓住了裤脚,扯住你不得前行。愈往前行,腐叶的沤烂气味直冲鼻尖,折断的枯枝更横在你面前,稍不小心又会被绊个四脚朝天--林间小路,愈来愈昏暗了。
白村之所以选择这条路,因为他知道这是条到达他所住的小盆地的最短距离。对于急着要见到他的“花农”,是出会是选这条捷径,并且,她一定喜欢接受挑战,这条路愈险,她愈有劲,晓风就是这个性格。
林间的昏暗,已近乎黑夜了。树丛间还滴着水,不知是雾气凝聚的,还是本身绿叶间渗出的,抑或前些日子托住的雨,一碰,便“哗哗”地下来。衣衫外边是水,里边是汗,已经沾到了一起,分不出是水是汗了。白村只是凭着直感,沿看似有似无的林间小路在往前小跑,顾不得一切了。
脚变得沉重起来,喘气更是粗重,拦路的枝枝桠桠似乎愈来愈多,小跑已跑不起来了,连大步走也困难。可他觉得,方向没有错,“花农”一定在前边不远的地方。
终于走出了严严实实的一处原始次森林,见到了裸露的山崖,可白村扎实吸下了一口冷气。当日熟悉的山崖,已被风雨剥蚀、坍塌出不少缺口。崖腰上的羊肠小道,也被泥石冲垮了好几处,要走过去,没那么容易,没准一脚下去,便会踏空,掉下千丈悬崖。
白村心悬了起来。
肩头上,正换了一捆绳子,这是大家出发前所特地准备的。他换了换绳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朝山崖走去。
还没走到山崖,天竟黑了下来。原来在森林里、太昏暗了,失去了时间观念,乍一走出来,天似乎很亮很亮,以为一天的时间还长呢,殊不知,这已是黄昏了。
白村心里很焦急,朝着山崖呼叫起来:
“花农--晓风,晓风--花农!”
白村认准了“花农”便挡在了山崖的那一边,很可能、便是在这山崖间的羊肠小道上出的事。早点呼叫,说不定就听得见。
“花农--晓风!”一直往山崖跑去,叫个不停。
天说黑就黑了,山里,黑白分明,现在,已是黑得不见五指了,下弦月月早两天已经没了,又不见几颗星子。夜风一阵比一阵紧,呼啸了起来,把白村的喊声压了下去。
可白村仍在呼叫
隐隐约约,他似听到了一个微弱的声音:
“白老师,白村!”
似真,似幻,莫非是自己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