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老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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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天刚蒙蒙亮,白村还没起床,只打了个哈欠,便听到窗外外女孩们吃吃的笑声。于是,一个鲤鱼打挺,赶紧起了身、打仗似地穿衣、漱口、洗脸,仅五六分钟,便拉开了门:

“同学们早!”

“老师早!”

晓风与同围屋的一位女同学正捂住嘴笑呢。

两个小家伙,把辽叶包的一份“早餐”赶紧递了上来:“我们都吃过了。这是我们的土产‘仙人(米反)’你吃得惯不?”

白村打开辽叶,黑黑的,不知是什么,咬一口,倒也甜丝丝的,一般清凉直透心脾,连声道:“好吃,好吃!”

那位女同学说:“这是凉粉草做的。”

晓风咯咯笑了:“行,你过了第一关。”

白村好不奇怪:“什么关?”

两位小女子只会笑,不说话。

边吃便边上了路。晓风没忘带上画夹。

山路并不好走,坑坑洼洼的,有的地方,他甚至得手脚并用,不如两位小女子灵活,弄得一手泥糊糊的。太陡了,爬得去,便上气不接下气,真不知孩子们每天往返两次怎么受得了。有的地方,路又很窄,另一边,便是万丈悬崖,看不见底。有时,一阵雨雾过来,身上便沾沾巴巴的,一忽儿,又是红花大日头,这个地方,仅公社周围几里地,还是平整的谷地,稍走远了,便得爬山,真是“开门见山”了。上次,是黄昏后跟学生来的,主要是一帮男生,天黑,所以不知道路有这么险,今天,竟捏了一把冷汗,只不好在两名女生面前露怯,硬着头皮,攀过一架又一架大山。

走了一个来小时,下列一片谷地,深涧还鸣响着瀑布的浩大水声,忽地,两位小女子同时站住了,欢声道:

“白教师,看!”

“同你画的一样美!”

白村只顾看路,这才一抬头,也不由得欢欣鼓舞起来:“这……是我画的那座桥么?”

“当然是你的呀!”晓风在山风中大声叫道。

白村没想到桥这么快就建好了,更没想到真实的桥比他笔下的更加出众--可不,两侧青山如簇,绿得如痴如醉,桥下一泓清流,跳动着万点波光,在旭日映照下,整座石桥竟似活的一样,在准备一跃--从这山跳往那山!好一头玉麒麟呢!有几分古朴,又有几分明快,这果然是自己的……习作么?

“快走哇!”

白村脚底生风,不到十分钟,便跑到了桥上面了。

他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连他在图纸上随意描上的几笔云纹,也一丝不苟地凿在了石块上了,而且更为流畅、生动。这里是不乏石工,可有功底的石匠,又能有几个,便不得而知了。

“太快了!太快了!”

后来,晓风告诉白村,这边一开工,所在地的大队,也坐不住了,马上派人来参加,并就地采集石料,群策群力,进度便大大加快了,都是客家人,好说,谁没摊上修桥,反还急得不成呢。石工、石匠,更是各显身手,加上未到汛期,水浅,干起来更痛快。

这时,晓风才说,今天请白村来,是“强学桥”正式落成的典礼,所以,缺他不可!

话说间,桥两头的山路上,便传来锣鼓声、锁呐声,还有一声声惊天动地的统响,在山谷中回荡不已,令人振奋。

原来,是双方的大队、生产队,以及客家村落,一早便结队而来,好参加庆典。

难怪小丫头们那么早就催白村上路。

迎面,正是“三老”领着围屋的乡亲敲锣打鼓,扬着红旗逶迤而来,路窄,有的地方只容一人过,所以队伍拉了几百米长。而后边,则是吹着锁呐,“哪哩哪哩”欢叫着而来,不时点一杆铳,震得人人捂住耳朵。

终于,两队人汇合了。

一群孩子扑了上来,把早已扎好的大红彩球,挂到了白村的身上,活象一个新郎倌,弄得他也脸红红的,怪不好意思。

自然把他大大的夸奖了一番,同时也让他讲上几句。在课堂上滔滔不绝的他,这时反而没词了,只会一个劲说:

“谢谢大家的信任!谢谢大家对我的器重!谢谢大家……谢谢大家……”

说得连学生们也哄笑了起来。

主持人是大队的一位副书记,一口客家话。

但白村却怎么也没能在人群中找到成瀚,他今天最想见的人。他觉得古怪,果真这是位隐士、高士么?不愿出来,走出围屋么?他隐隐有点担忧,看来,要画成瀚并不那么容易。

可人一旦痴迷干什么,便非要达到目的不可。白村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迷上了成瀚,是见到他第一面所引起的心灵震撼么?纯粹是一种艺术创作的冲动,而这种冲动如果没能满足,则无法平息下来。

在这样一个庆典上,白村竟走神了。

以后有怎样的仪式,他统统都不曾在意,只是在临时的“主席台”上傻站了将近一个小时。

最后,是连续响了十多分钟的鞭炮声。

鞭炮声后,是双方的人群面对面走过“强学桥”,人群中,还有“突突突”叫唤着的几台手扶拖拉机--这是够隆重的了,不知这些手扶拖拉机怎样从各自的山路上过来,而这,则是双方最值得炫耀的“财产”或现代机械!

这是很奇特也很普通的山里人的庆典。

白村终于等到了仪式的结束,加入了人流,往围屋一方走去。

他忍不住问自己的学生:“怎么不见成瀚呢?他不也是三老么?”

晓风说:“你会见到他的,急什么?”

白村一颗心又落了地。

又过了几个山坳,白村远远看到了上次夜色中看不分明的围龙屋。这简直是大山里的奇迹。围龙屋就建在一面山坡上,由下而上,一围比一围高,好象三对臂膀,环抱住这半个山谷,山坡下,是稍加人工穿凿的一个半月形状的池塘,塘里有鸭、有鹅,影影绰绰,似在嬉水。这格局,令白村联想到曾在旧书中见到的太极图,一黑一白,相互拥抱,围屋与半月塘,便就这么融为一体。这简直神了,连深山里的民居,都有这么深的古意。看来,母亲说的一点也没错,自己应该到这里来,不是什么“再教育”的问题,而是汲收这里的山山水水的精气,这里自古一脉相传的灵性。

只是这围龙屋的最后一围,背靠山脊的一方,已经坍塌了几处,愈往近处走,这坍塌处嶙峋的犬牙交错的墙体,在蓊绿的背景下,更显几分苍凉与壮丽,竟有如古罗马残留的斗兽场一般。

白村不觉驻足欣赏。

“老师,又想画画了?”晓风分明善解人意,轻声地问。

“是呀。”

“那你常来,每个星期六下午陪我们回来,星期一同我们一道上学校。”晓风热情地说。

“好哇,这里的景色画不完。”

“三老、围龙屋,还有你的桥……”晓风说。

“还有满山的白蜡树,春天的红杜鹃、黄杜鹃,夏天的木芙蓉、白榴子花……”白村充满遐想地说,他忽地省悟了什么,“你是说,成瀚会让我画了?”

“我是说三老,换个人不行吗?”晓风解释道“都是这山里的老人。”

“不,只有他,唤起了我的创作冲动。”

“只有他……你就只看中他?”晓风竟似大人叹了一口气。

“他还是不答应么?”

“你……同他好好谈谈。我先打了招呼的,可他没说行还是不行,只是想见见你。”晓风脸上竟又有了为难之色。

“我想我能说服他。”

“我也帮帮你。”

一行人又上路了,庆典的队伍早已走远。

终于走进了围龙屋。

成瀚倒是站在了大门口,象一株微弯的古松,在迎候白村与孩子们。

白村说:“我以为在桥上能见到你。”

“我这个人不喜欢凑热闹……对桥的感觉怎样?与你的画有差距么?”成瀚关心地问。

“比我想象的要好,真太感谢了。”

“看,你这一说就说倒了,该感谢的应该是你,不仅让孩子们上学安全了,还给山里添了一个景致。”成瀚恳切地说。

“可也得接受我的设计才行哇。”白村一笑,“要么,我只是纸上谈兵。”

“这点你就多虑了,这么好的设计,这里的人们能不接受么?是赞不绝口呀!”

这时,小丫头晓风快嘴插上了一句:“人家做这么个设计,却只有一个小小的条件,你到现在还不能答应人家……”

成瀚以一种慈爱的目光看住了晓风:“这话是你传回来的,所以你这么耿耿于怀?”

“我总不能骗老师呀!”

“所以你就给我作了主?”

“没有,不信,你问白老师。”晓风噘起了嘴。

成瀚摆摆手:“那就没你的事了,由我们两个大人谈好了。”

晓风给了白村一个鼓励的眼色,同一群孩子们跑开了。

成瀚说:“我们到外边谈。”

白村跟着他,走到了村外,绕过一片竹林,来到了一条小溪边。

水很清,看得到努力溯水而上的小鱼,水底晶莹浑圆的石子,垂缦缕缕的丝草,静得令人心悸。

“你就那么……非画我不可么?别的人都不可能取代?”成瀚倒是开门见山。

白村点点头,他先是讲了母亲是怎么讲起陵县,讲起客家人,讲起孔子关于“吾不如老圃”的典故的,这又如何在他心中埋下了伏笔,在上山下乡到达这个公社的第一天,又如何迎面见到成瀚,产生了创作冲动……

“你已经下乡两年多了吧?”成瀚问。

“是的。”

“唉,那天,恐怕是我这么些年唯一的一次上了公社,怎么偏就撞上你了呢?”

“就算那天不撞上,我一个多月前,同学生到这里来,不一样还得见你么?”

“那这次又有冲动么?”

“比上次更强烈!”

“看来,不是冤家不聚头,我是逃不出你的视线了。”

“不解之缘,是么?”

“好吧,你能认真说一下你的冲动么?”成瀚显得万般无奈。

白村沉吟了一会,说:“怎么说呢,这也许是一种心灵感应吧。母亲讲的‘老圃’的典故,是同陵县这里的帝王之气,尤其是同客家人的书卷之气连在一起的,所以,我对‘老圃’的理解,就不是一般种园子、浇菜畦的老园丁的理解,孔子都不如的,当更有学问,有远见,其实,过去习惯把老师叫作‘园丁’,正是因这种意义上的提升。我第一眼看到你,便觉得你正是我母亲所说的‘老圃’,不错,你是一个老农,满脸的皱纹,如同古树的年轮,对不起,黎晓风说你并不老,是我把你看老了,我想,山风催人老,这里人看上去都比实际年龄要大一些,你别在意……”

成瀚脸上掠过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苦笑:“这没什么。”

白村继续往下说:“而你身上,却又有客家人的书卷气,这也许是心灵感应,我母亲是客家人,这么说,我身上也有一半客家人的血统,所以才有感应,而且,我分明觉得,你身上书卷气比一般人更多,堪为园丁,而且是老园丁,老圃了,你对围屋的事务,对孩子的关切,也都流露出与众不同的老圃的味道……不过,更重要一条,不是这些,你身上,还有一种霸气,或者说,我母亲讲的王者之气……”

成瀚连连摆手:“这话现在可万万讲不得。”

“我想,你正是怕我讲这话,才把我拉到这没人的地方吧?我说的霸气、帝王之气,与政治无关,纯粹从绘画的角度出发,当然,我也不会乱说的,其实,这是一个人的气质,能干大事、正直、睿智、驱遣裕如、远见卓识,这种,当不了帝王,也一样具有号召力……我想,造桥正是你发动的……”白村看住了成瀚,“我没说错吧?你是这围屋里的主心骨,要你走出大山,当个大学校长什么的,都绰绰有余假如你愿意的话。”

显然,成瀚很是吃惊:“白老师,我不过是一位老农而已。”

“是呀,可惜。不过,这年头,还是在这山里好,所以我母亲认为我到这里来是一件大好事……尤其是遇见了你。”

“你就那么深信我们的缘分?”

“是的……所以,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一展才能的机会。一个人,一生能遇到让他真正愿下功夫的题材不是很多的,尤其是心中怦然一动的时刻更不多……也许我这是一位艺术家的说法,不过,我想你能理解,不然我不会苦苦地追寻你。”

一番话,不能不让成瀚动容,他不是一个容易动感情的人,此时,眼眶却有点发红。他极力让自己往远处看,口里却在说:“两年多了,你还记住我,就见过那么一面,一闪而过,叫我怎么说呢。看来,我是不能不答应你了。”

“可千万别勉强。”白村内心狂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