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他所“看上”的成瀚走上前来,说:“你来得正好,我们正讨论与学生子有关的事情,就等听老师的意见。”
而后,他作了自我介绍:“我叫成瀚,成功的成,浩瀚的瀚,大家推我召集这个会,不敢推辞,正想找个老师参谋参谋。”
另一位老人也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快上坐,坐。”
孩子们很懂事,一眨眼就全消失了。
白村被成瀚牵到了正中的座位上:“这怎么可以呢?”
成瀚却说:“天地君亲师,你可是上了牌位的,不坐这怎么行?”
“你们是‘三老’,更应在上面。”
“别推啦,坐下,开会。”成瀚竟有一种威慑力似的,下了命令。
白村不得不坐下。
讨论的是学田问题,尽管有“文革”,这里的学田还没取消,照旧作为一笔公费,供围屋里的孩子上学,书杂费什么的。大家讨论是增划哪一块地当学田,最后达成一致,把最好的一块水口田划成学田。到会的生产队长也没有意见。
有人提出,孩子们上公社中学上学,要过一条只由三根杉木并排搭起的木桥,很危险,山里的孩子习惯了,掉不下去,可下放来的干部的孩子,已有人摔下去过,幸亏当时水不大,没出事。
却有人说,那条桥的位置,是另一个大队的,应该与他们合修,却也有反对意见,不是反对修,也不是让那个大队单独负责修,而是说,该由自己来修。因为那个大队的孩子,不必过那条桥便可以上公社中学了,而我们的孩子却得非经过不可。
但原来提议的人仍坚持,桥不仅仅是孩子上学用,那个大队的人,用这桥的机会多得多,与他们合修,天经地义。
成瀚问白村的意见。
白村很为他们一片公心所感动,从利益而言,合修是公正的。可是,他也刚刚走过那条桥,于是,他说:“我想,你们能立即去修的话,就别去找人家商量了。眼看汛期要到了,孩子们要紧……”
于是一片赞许声:
“还是老师看得远。”
“老师爱学生子。”
“对,孩子第一,修!”
那些提议合修的人,也收回了自己的意见。
白村没想到自己的意见竟如此权威。更有点坐不住了。
而后,是讨论修木桥还是石桥的问题。白村不由自主地又参加了讨论,并主张修石桥,千秋万代,还毛遂自荐,说父亲是搞建筑的,自己也曾学过,愿意拿设计图出来。
这下子,围屋里竟一片欢呼声。
他太感动了,自己是个微不足道的知青、民办教师,却被如此器重,在这里当成了一个人物,完全出乎意料之外。自然,也就把“三老”的嘱托放在了心上,花了几个不眠不夜、把坚固、牢靠,但颇有风味的石桥设计出来了,他熟悉当地的石料,也考虑到了当时的经济水平,而后,又按父亲平日的程序,写出了洋洋洒洒几千字关于设计意念的说明,包括把桥命名为“强学桥”的典故:宋代欧阳修在《赐翰林学士吴奎乞知青州不允诏》中有这么一句话:
强学博览,足以通古今
而后,就托那位小女孩,连图纸,说明一并带了回去,交给“三老”们。
从中学到那里,少说有20里地,可用山里人的话说,不远,不远,才几里地呢。也难为那些学生天天赤脚来回这么远的路程。
这应该是白村与成瀚第一次相识。过去只是遇见过,却从未有打招呼,互通姓名,更没有日后的……忘年交。
那位小女孩姓黎,名晓风。第二天,她便带来了成瀚的“回条”。
回条写得很诚恳,字也写得相当工整,近乎印刷体了。
白老师如握:
图文均收。太感谢了。
桥当于近日即可动工。
没料到你的文字也这么漂亮,不亚于你的画图。你的这片心血,父老乡亲们当终生铭记在心。
叩首
成瀚即日
寥寥几句,洗炼、晓畅,白村深信母亲所云,这里,一位老农,也能讲《论语》、《诗经》什么的,不可小觑。
他对黎晓风说:“成老太过奖了,我不过是尽一分心罢了。”
黎晓风微笑道:“昨晚,三老们一齐看了你的图纸,都高兴得不得了,说你不仅是能人,还是什么……咸,不,贤德的贤,贤人。不知怎么报答你的恩情……”
“这算什么恩情?”白村摇头。
“他们说,这应该付设计费的,况且你又画得那么美……可如今,队上实在是太穷了,恐怕是拿不出来。”
白村忙说:“不,不,我从来没想到这个,能按我的设计修好这座桥,我都很高兴了,这也算是我第一个设计吧。”
黎晓风眨着她那美丽的丹凤眼,看住了这位老师:“可是……可是,我们客家人,总不能感到欠了人家什么的,这会让我们心中都不安宁。总得、总得……”
白村沉吟了一会,才说:“那好,我也求你们一件事,一定得答应,行么?”
“真的?太好了,会答应的。”晓风欣喜万分。
于是,白村把存在心中好些日子的想法说了出来,他说,刚到这里的头几天,他就迎面见到过成瀚老人,感到他的面容、身子、神态,一切的一切,都很有点……内涵,很深、很深,不是一下子可以把握住的,所以,引发了他的创作冲动,一直就想以他为模特儿,作一幅题为《老圃》的中国画。如果他有时间的话,想先作几幅素描,作为草稿。成瀚那么老了,所以一直不好意思开口,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当然,这与画炭笔的画像不一样,得作为一个艺术品,
晓风是位聪慧的孩子,马上就领悟了:“我明白老师的意思。不过,你可把人家说老了,人家还不到50岁呢……”
“哟,真是,我这搞画画的也看走眼了……可他确实是显老,山里的风霜太厉害……”
“不是山里的风霜……这样吧,我去说说,能不能说服他,我不知道,但我去说会好一些,平日,他不愿出围屋……”
“我可以用星期天上围屋去。”
“不是出来的问题,他不愿抛头露面的,所以,愿不愿被你画,我也没把握……”
“作为创作,不是照相,画出来就不定非要象他一个样,请他放心……莫非,他是隐士、高士不成?”白村开了句玩笑。
晓风却正色道:“老师千万别这么说,不然,你就画不成了。”
“好的,晓风,老师再不敢胡说了。”
“哪有老师在学生面前作保证的?你算是找中人了,别人要是去,只怕……”
“免开尊口,是么?”
“那当然。”晓风一本正经地说。
可是,第二天上学,晓风没来回话。
第三天,只在教室里看见她。
第四天,她似乎在有意躲避。
一周过去了,什么回音都没有。
也许,人家自有自己的生活准则,凭什么非要让人家打破已定之规呢。何况在这样的非常岁月里,那样一个族群,对内可能是鱼水相欢,对外,却如冰山耸峙,不能随意破冰而入的。白村反而觉得自己太唐突了。
他也不再提此事了。
可一个月之后,晓风却主动地找到了他,说:“明天,我们围屋的老人想请你去走一趟,还住上一晚,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
白村心中一喜:“我可以带上画具么?”
晓风沉吟了片刻,说:“带就带吧。”
“我明天一早同你走。”
“你今晚不回去了?”
“寄宿的同学有空床,我同家里说好了。”
白村不好再问什么了,所有的答案,都会在第二天揭晓,不急在那一点时间。
晓风只是笑笑,走开了。象一阵清风,从白村跟前拂过……莞尔一笑,令白村眼中一亮,多妩媚、多轻盈、多可爱的小丫头呀!嘴巴居然还藏得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