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别墅式木结构房屋出现在错落的山坡之间,房子是新建的,外走廊还没有装修好,空气里弥漫着油漆刨花的味道。
这里没有自来水,水是从山顶上用铁管引来的。这里也没有电,在外走廊上有一架太阳能发电的巨大支架,玻璃护着的硅片可以自动地追随太阳旋转。
这里完全是一个与现实隔绝的世界,大厅里正放送着洞萧录音,她告沂我这是日本乐曲,可我却觉得那是中国古萧《普庵咒》的旋律,这样宁静的曲调把这个孤寂的世界衬托得更加万籁倶静了。美国日常生活的喧闹与紧张一下子退到了不可知的彼岸。
站在走廊上,可以看到周围种了些蔬菜,但都用网绳护着,我问她为什么,她用手一指,叫我看对面池塘边,我仔细一看,原来是两头小鹿正在安详地饮水,没有护网,这些蔬菜早就完了。
她说,这些小鹿很守时:每逢下午五时正右,就来喝水。
她的一大乐趣,就是到时等小鹿在草丛中露出怀疑的眼睛,对她窥视良久,然后才安心喝水。
陪同我前来的一位挪威血统的教授告诉我,这个小池塘是她自己挖的,而这所房子也是她丈夫,儿子一起建造的。
但是,我却没有看到任何男人在这里居住的痕,朋友偷偷地告诉我,她儿子在别的城市工作,是学建筑的,而她丈夫则是一个同性恋者,在结了婚,孩子长大以后才发现自己是个同性恋者,她曾经努力和他和平共处,但终于不能忍受丈夫和他的男伙伴的亲昵行为,最后离婚了,她就搬到这远离世界的深山来往。
建造这所房子的时候,她丈夫还来帮过忙。
去年暑假,她去欧洲旅游,他还陪她去。
听完这个故事,我突然觉得这座房子变得空旷了许多。
晚饭时,电灯亮了。那太阳能发电板显然功率不足,灯光很暗淡,在她端庄的外表和堂皇的住宅背后,有种掩盖不住的黯淡。那至今仍然没有油漆的许多根栏杆说明了这一点。
如果让我一年到头一个人住在这样一座空房子里,我会寂寞死的。
更何况,在这西部俄勒冈州,冬天的雪下起来是很吓人的,在着名的火山湖风景区积雪七英尺是平常的事,在这里呢,我问她。她说,至少也得两三英尺吧。
我想象不出,到那个时候,她怎么开车去上班。
她很平静地告诉我,她每年在银行存两百美元,到时会有人开了铲雪车前来清路。她说,雪下得越大,问题倒越好解决,倒是只积了半英尺雪,人家不来,只好自己在汽车上装上防滑链条。
我想象得出:大雪封山又远远近近看不到一户邻居,连犬吠之声也听不到,完全是一个无声世界。想到犬吠之声,我突然问了她一句:为什么不养一条狗呢?
她笑了,指着还在池塘喝水的小鹿说狗一叫,他们就不来了。
可是到了大雪封山的日子,小鹿也是绝对不会出现的呀!而且,往往一连几天不出太阳,太阳能发电板不起作用了,一到晚间,小屋就可能像沉到海底一样黑暗了。
可是她还是觉得在这种远离人世的地方的好,能使她的心得到更多的休息。
难道那《普庵咒》一样的凄清的洞萧旋律,有那么大的力量能帮助她抵御住那漫长的黑夜和孤独的压力。
也许,她真是对于人生看透了,虽形体尚未如槁木,可心已如青灯古寺中的比丘了。
然而,当我告辞出来,车已发动起来,那位和我们一起来的挪威血统的教授却过了好久才来上车。
回到家里,我的朋友问我,你知道那位教授为什么迟迟不来上车吗?我说,不知道。
他说,他和塞西尔在那没有油漆的门廊上接吻,至少五分。
而那位教授也是个同性恋者,不久前离了婚。我问,同性恋者为什么又和异性接吻呢?
他说,许多同性恋者同时又是异性恋者。这回我虽然把每个字都听清楚了,可是我更加诧异了。
我的朋友猛拍一下我的肩膀你犯傻了!
他笑了起来,可是我却笑不起来。
无言成病
如果有人要问我,生平最痛苦的记忆是什么?也许,不少朋友会以为我要回答,文化大革命那受审查的日子。然而,比起1990年夏天我在德国特里尔大学那三个多月的暑假来说,简直算不了什么。我这个人好聊天好乱吹,在朋友赞赏的眼神中,我的智慧会达到一种出神人化的境界,有时我自己都很惊讶,我怎么会把很普通的话讲得那么有趣,有朋友开玩笑说,乱吹,并且有听众,是我生命最煌辉的时刻!去德国之前我很难想象如果没有智慧相应的朋友和我聊天,那日子该怎么过!可到了德国不久,做梦也想不到的灾难发生了,一到6月底,大学放暑假,德国的大学生部去打工或者旅游了,整整一座小楼只剩下我一个人,起初,我还只是感到有点寂寞,后来就觉得有点闷,过了一星期,就感到有点难受,这种持续性的难受是非常可怕的。因为它还伴随着某种绝望。不管怎样你都不可能在厨房里或者在走廊里碰到一个人和你点头微笑,或者寒暄致意,从早到晚,日复一日,像在一个寂静的无底的深渊中不断下沉,心永远悬浮着,永远孤独,不可能有人和我交谈,那怕是谈谈孤独的痛苦也好,几个星期下来,没有机会讲任何一句活,我甚至怀疑自己的舌头是不是退化了,于是便大叫一声,听到房间里分外响亮的回音才庆幸自己的发音器官没有致残。
生活变得十分沉重,早上起来,再也闻不到隔壁房间里透出来的咖啡味,中午进厨房再也看不到那个留着大胡子的温文尔雅的大学生就着矿泉水吃面包夹火腿了。连那个很爱讲话的房东太太都和她丈夫开车到法兰克福汉莎航空公司去看儿子和媳妇了。窗子外面是空空的花园,不时可以听到成熟的梨子和苹果掉在地上的声音。要在往常,房东家那条很有灵性的小狗菲利克斯早就欢乐地叫起来,拉着房东太太的衣裙去拣果子,而我就在阳台上和房东交谈,讲几句夸奖菲利克斯的话,房东太太就心花怒放地笑起来。把一盆一盆的苹果和梨拿来送我,有时还有家制的果酱。然而现在连菲利克斯都走了,掉在花园草坪上的苹果和梨都开始烂了,我也没有兴趣去拣,苹果既不值钱又不会讲话。
漫长的孤独实在不亚于单独囚禁,与囚禁惟一的不同是我可以自由地走到街上去,可是街上行人稀少,绝大多数德国人都开着车风驰电掣的往来。只有公共汽车站上有一个人站在那里研究公共汽车停靠的时刻表。为了得到一个说话的机会,我不由自主地走向车站,当我发现那个人长着亚洲人的脸时,高兴极了。很显然,他是刚来德国,对德国公共汽车运行不了解,由于家家有汽车,公共汽车开得很大,一般都像火车那样按固定班次运行。我准备以一个老住客的身份向他介绍一下这里的公共汽车的特点,我想,这起码可以让我过上5分钟讲话的瘾。
那人见我也很高兴,随即对我讲了一大串话,非常可恨的是我一句也听不懂,我用英语试问了一下,他只能结结巴巴地说几个字,原来他是个韩国来的留学生,真是扫兴透了。
只好回到房间里去忍受那无边的孤独的煎熬。这可是真正意义上的煎熬。在绝望的寂静中,你会觉得这个世界是太可恨了,而生命又是太漫长了。更可怕的是心理孤独产生一种生理反应,那就是失眠。每当夜晚到来之时,我就害怕失眠症的光顾,它的先兆是寂静到耳朵里产生一种很细微然而又很尖锐的耳鸣,待你认真辨别时,它又消失了。可是这时头脑却变得异常清醒,不论你是默默数数字还是戴上耳机听一种气功催眠录音带,都无济于事。
孤独,变成了亢奋,亢奋变成了对于自己健康的忧虑。在这八杆子打不到一个鬼的地方,这样失眠下去,健康恶化生了病,不是一件很恐怖的事吗?
于是便坐起来、读一阵书。又到花园里去散一回步,任夜晚清新的空气爱抚我有点发烫的脸。月色是朦胧的,发烂的苹果时时被我踩得噗噗出声。花园很小,转一转只要两分钟,我默默数着转了100圈,似乎已经颇有倦意了,可回到房间又变得清醒万分,而耳朵里那从寂静的深渊中发出来的尖锐而微细的耳鸣却不断响起。
凭我接触的医学常识我知道,这是一种神经官能症,是语言机能长期抑制的结果,治疗这样的症候,最好的方法是找人谈话,眼前没人可谈,何不打电话呢?但是,半夜三更,不管是给什么人打电话,也会被视为神经病的,惟一的办法是往时差大的国家打,像中国、美国、澳大利亚。虽然,国际长途,价格较高,但是为了缓解我的病情,也就顾不上了。首先是往家里打,太太正上班,和她一面聊着,一面看着那电话机上的数字计价器飞快闪动,也顾不得心疼钱了,一聊就是10分钟,几十马克花掉了,心情也自在多了,最奇妙的是,往床上一倒耳鸣居然没有发作,不久便呼呼大睡,直到第二天10点才醒来。这种电话疗法太可爱了,不过就是昂贵了一些。
第二天我故意晚些睡,而且不等耳鸣发作,就往澳大利亚一个学生林茂生那里打。他很惊喜,我向他诉说孤独的恐怖,他说没关系,他可在悉尼大学为我谋到讲座。这一下,我的精神大为振奋,居然和他在电话里开起玩笑来,至于那计数器如何飞快闪动就不去管它了。打完了,一看20多分钟,100多马克并不感到冤枉,因为我的舌间留着越洋谈话的心旷神怡之感,那是比喝了铁观音,吃了鲜荔枝还精彩的快感。
待到我躺到床上,那种口角留香的快感还浮游在舌根,我就静静地享受着那快感的余韵。这一天自然是睡得十分酣畅。
第二于一到夜间,我那失眠的预感又袭来了,幸运的是澳大利亚来了电话,说那里东亚系的系主任克拉克,一个日本教授,愿意邀请我。正式邀请函不日邮寄。我又和他大侃了一番忍受寂寞的痛苦,甚至夸张地说,我几次走到莫萨河边想自杀,但是由于看到那每天都浮游在河面上的3只天鹅,才觉得生活并不是那么可恶。
这一夜不但睡得好,而且愉快的心情留到了第二天;我居然一个人在房间里独唱了几首流行歌曲。
电话疗法是如此有效,如此可爱,可是毕竟代价太大了,我的收人不高,每天都这么阔绰地打越洋电话,连吃饭付房租都要成问题了。
为了节省开支,我试行一种新的办法,那就是模拟电话,一个人在房间设想着和朋友家人通话,而且把声音故意放大,好像太轻了不能越过千山万水似的。然而,非常不幸的是,这种模拟对话,由于没有对方的反应,我的舌头上没有回肠荡气的快感,其结果是那一天,我又失眠了,不但有尖锐持久的耳鸣,而且有不规则的心悸。
第二天,我起来照照镜子,人几乎瘦了一圈,端的是形容憔为了拯救自己,我决定每晚到街上去散步,只要碰见什么人就和他讲话。但是德国人一个个彬彬有礼,只要你眼睛朝他一看,他就问候一声晚安!径自走了。街上走路的人又是那么稀少,偶尔碰到一个人往往又是醉汉,偶然和一个正经人比肩而过,常常又是挽着女士的手臂,连看都没有看到你,就飘然而过。
好容易看到一个人悠悠荡荡地走过来了,看样子也是在散步,我心中大喜,这下子可要抓住他和他至少谈上3分钟。待他走近一看,我更是心花怒放。原来这家伙就是那个韩国人,他居然不认识我了,还直瞪着眼睛走了过去。我十分恼火。心想这家伙实在不可饶恕。哪怕是和他打一架,和他吵上几句就算没有白搭。于是赶紧回过头来故意撞了他一下,那家伙哎了一声,摇摇欲倒,在倒在地上之前,一手抓住了我,那手火一样的烫人。
他也认出来是我,于是用他那瞥脚的borkenEnglish(不通的英语)对我说,他病了,又不懂德语,也不知道如何去找医生。我问他有没有办医疗保险,他也听不懂,我把他领到住处把医疗保险合同拿给他看。他摇摇头。我便打电话叫了一辆出租车陪他一起到一家私人医院去,他把医疗保险合同拿给护士看,她点点头,在电脑上打印了一番,就叫我们在候诊室等候。在医生检查的时候,我就替他当翻译,取了药以后,我问护士要不要付款,护士说暂时不用,日后寄上帐单。
这一天晚上,我把他留在房间里住下,替他烧茶弄水,忙忙碌碌。由于这位韩国人的英语太差,有时为了交换一个简单的信息,都弄得我满头大汗,但是我的舌头却在空前忙碌中得到了新异的快感。
我的失眠症、耳鸣,心悸自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韩国人的病折腾了一个星期,终于好了一些,正巧有另一个韩国人经过这里,便来访问他,为他服务,为他端菜,弄水,和他叽哩咕喀,把我完全丢在一边,我怀着无可奈何的嫉妒,眼瞪瞪地看着韩国人把他接走了。
于是,我又陷入了失眠、耳鸣。心悸的忧虑。
但是,这一切却是多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