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性惧内症
一友人以惧内闻名。一日,友人相聚而嘲之,问其是否惧内为羞。答曰:我亦不知何谓惧内,更不知荣辱。但有故事可供诸君参考。诸君若公断吾为惧内,则吾羞由自取,如若情有可原,则请诸君为吾洗刷情白。
故事如下:
我历尽坎坷,中年才得一女。体验到亲子之爱那份无言美妙之后,才觉得自己心灵中那一块一直未曾发现的感情的空白、蛮荒之地,早已成为水草丰美之绿洲,那份欢欣恰如刚刚即位的太子,发现自己童年时曾经流落民间,一无所有。
这爱在开初是一种心灵的欢畅,望着她那越来越像我的小尖鼻子,比我还玲珑的小嘴,心头洋溢着得意和开怀。我的太太自然也是我的忠实的同盟者,她认为孩子比我长得漂亮比我聪明,比我更伶牙利齿,比我有更好的气质,将来比我更有出息。至于和院子里那些同龄孩子相比我太太更是自豪,没有一个能和她并驾齐驱。
而我那八十老母更是坚定:她说,不但院子里孩子比不上,就是电视屏幕上那些女歌星也望尘莫及。
在这种情感气候之中,主观的希望花越开越艳丽,这种希望变成了一种宗教,一种信仰。
等女儿入小学一年年往上升,这种顽强的宗教信仰却一次又一次地遭到打击。最关键的是考试成绩,虽然都在九十分以t,但总不能使她的母亲满意。在她看来我们的孩子应该门门都一百分才顺理成章,人家的孩子都有考到九十八、九十七的,她感到不可理解。孩子每次拿了九十四、五分回来,她脸上都没有笑容。有时孩子失误,也有只拿到八十几分的,于是就有暴发暴风骤雨的可能。孩子的每一次失误都是对我们希望之花信仰之花的摧折。只是我和太太不同,我默默忍受这种摧折,而我太太却要把这种摧折之痛发泄出来。
首当其冲的是孩子,平时各式各样的小毛小病,甚至是非毛非病都被拿出来数落一顿。论据软弱,而论断却是坚定的。这时孩子默默垂泪,一副可怜相。那眼神显然是希望我立马相救。可是我太太也在看我,那眼神显然也是希望我为她找出更为雄辩的论据。
夹在两种目光中的我只好装傻。
孩子自然拿我没办法,但太太对孩子的数落却有了发展。原来用的是第二人称单数,你总是如何如何不听话,不久,后来就变成你们总是如何如何最后干脆成你们两个人哪如何如何。这时,我如果和她在人称的单数和复数上进行人称的、语法的分辩,其结果你们变成了你,孩子解放了,批判的矛头立即转化为我头上。平时我的懒散、不爱整洁、待人大大咧。
上年还听不懂广州话等等。我本可以和她顶下去,指出她是在逻辑上犯了转移论题的错误,但那样只能令她更生气,更加在这几分钟内瞧不起我。而且,我想,好男不跟女斗,尤其是斗嘴,就斗赢了又有什么光荣!不如遵循沉默是金的格言,三个不开口,神仙难下手乃我家乡人传统智慧的结晶。一方面等她火气发完一方面研究孩子的考卷,帮助她找寻失误的原因。
太太自然慢慢停止了她的独白。
我逐渐感到,随着孩子功课难度的上升,对孩子的爱,不再单纯是种甜蜜的温馨,其中也掺杂着忧虑和委屈。大凡世界上的东西都是复合的,光是白糖,甜得也叫人发腻,加上点酸的、辣的、甚至是苦的(如咖啡,)就美妙了。对孩子的爱也一样,如果没有那些苛求、专制,对孩子的成绩下降不痛苦,不忧虑也就说明对孩子的爱不强烈了。
但是,我仍然希望减少一点甜蜜中的苦味。最关键的是切实有效地帮助孩子提高成绩,放下教授的架子,亲自辅导孩子做作业。
皇天不负苦心人,不久,孩子放学回家老远就喊着冲进门来了:爸——爸!知道这肯定是好消息了。
果然带回来一个九十九分。
我大喜,待她妈妈下班归来,我唠努嘴暗示孩子把考卷奉上。
我看到太太脸上一丝微笑还没有来得及闪烁就消失了。
她往椅于上一瘫我就是弄不明白,你为什么就拿不下那最后一分!
我大为震惊,本想顶回去你上小学考过几个一百分?我看连九十分都难得。但是我知道,这样意气用事的话是绝对愚蠢的,只能破坏孩子学习成绩有所提高所带来的良好气氛,而且我是重视幽默的。美国人的幽默理论说,幽默的要义是缓解冲突,把自己的进攻变成对方的顿悟,甚至享受。
为了把美国式的理论付诸实践,我灵机一动,叹了一口气说都是我不好。
太太奇怪了:平时都是骄傲自满得不得了,这回怎么谦虚起来了?
我说:孩子学习成绩不够理想,无非是两个原因,第一,老师没有教好。但是这种可能不大,因为人家的孩子,在同一个班上,并没有听说成绩不理想的呀。这就有了第二种可能Q那就是她的头脑不好,天生的笨太太有点不同意的神色,我按住她的肩膀,请她让我说完。天生的笨,是遗传的原因。这也有两个可能的原因。第一个是你笨。
这不可能。
我同意。那就第二种可能:那就是我笨。
我看这样说,还比较恰当。
但是,这也并不能怪我,更不能怪她呀。想当年,你找对象:背后跟着一个连队你满园里拣瓜,拣得眼花;拣了半天,拣了个傻瓜。你不怪自己,还要怪她。
女儿捂着嘴巴笑了。
太太忍着笑容。
女儿偷偷向我竖起大姆指,被太太看到了。她轻轻捶了我一下广你们这两个人哪朋友讲完这个故事,大家一致叫好。经过慎重研究,在理论上得以升华得出了一个并肩性的结论:惧内症对于男人来说,并非绝对可羞。应该加以分析其第一类,系恶性惧内症,绝对是男性的耻辱。其第二类为良性惧内症,不但不是男性的耻辱、而且是男性大大的光荣。
附记:
我对于这样的结论表示举双手赞成,但是在逻辑上有一点保留。
众人问何故。
我说他用的是诡辩术。
众人问何等诡辩术?
我说;他分析孩子笨的大前提是不可靠的。因为,孩子聪明与否,并不一定取决于父母的任何一方。不但天资甚差的父母可以生出非常聪明的孩子,就是天资甚好的父母也可能生出秉性鲁钝的儿女。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就是同样的父母,也可能生出非常笨,或者聪明绝顶的孩子。
被我这一说,大家颇感煞风景。
但是我说我仍然要向这个友人学习。因为他的说法有方法论上的意义。这就是和太太辩论时,用一般的逻辑方法往往注定败北,只有用诡辩的办法,才能把她的头脑搅混。
大家一致鼓掌赞成。
妈妈政府
自从当上了教授,年资日益增长,连我自己也感到无端地受到分外的尊重。在学校里随便走到什么公共场合,都有学生,上过我的课的和没有上过课的,对我让路,到外面开会,常常有人把我从角落里拉到中座,像婚礼中的新郎一样安排在最醒目的地方。其实这几年,我和过去作为小字号的充当放大炮的角色的时候,水平没有多大变化。除了顶部头发越来越沙漠化,不得不调动四周的植被来实行农村包围城市,地方支持中央的以外,其它方面并没有的多大的提高。但是我仍然乐于享受着我们礼义之邦特别丰厚的对于我的资格的尊重和微笑,还有对于我怪脾气的牵就。
但是一回到家里,事情就颠倒过来。
首先,对我不买帐的就是我的女儿,在她面前,我几乎没有什么本钱可以骄傲的。身为文学教授把一辈子最美好的年华奉献给了文学,可是,从她小学高年级升到高中,我对她的语文考卷、练习不但不能辅导,而且不断造成误导,使她的自尊心受到不止一次的打击。说实在的,当前中学语文考题,主要的那些刁钻古怪的选择题放在我的面前,我是非常可怜的。我对于那些隐蔽着的陷井的警惕性比她差远了。在几次失败以后,她对我由不相信发展到嗤之以鼻。我呢,除了暗暗诅咒那些出题的家伙阴险毒辣之外,别无他法。有时想到这些出题者之中,有一些就是我的学生,心中就未免恨恨不己,们心自问,我并没有在考试时刁难过他们,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刁难报复我呢?
由这里开始,我在女儿面前,威信日益低落。在学校的权威感和在家庭里的自卑感形成对照。我的话,女儿越来越不当一回事。有时简直弄到叫她上东,她偏要上西,要打狗,她偏要骂鸡的程度。
我多少有点不甘心。有一天,我随便提起的样子,问她:你爸爸是不是很民主?她头也不抬地回答:凑合。我又问,民主是不是多了一点?她还是漫不经心地回答:凑合。我有点火了,说:我看我们家有一点无政府主义。
她十分惊讶地抬起头来说:
什么无政府!妈妈就是政府!
我以为她是和我开玩笑,但是她却没有笑,表情是非常严肃的。
事后我想了很久,孩子的话,是很有道理的,我们家中根本没有无政府主义的混乱痕迹,一切都是井井有条,纪律严明的。
就说吃饭吧,孩子妈妈一回来,就展开了短促的突击战,紧张的削、切、剁、剥,如进军的小铜鼓,烹、炒、煮、炸,如凯旋的鞭炮。煤气在左,电炉在右,原料居先,佐料后续,穆桂英高坐中军之帐,学诸葛用兵布阵:东方属青,甲乙木之属,有葱、菜、芜青之色,西方属金,丙丁火之质,有酱醋蛋肉之香。调和鼎鼐之妙,在方寸之内,驱遣闽粤之味,全在顾盼之间。胸中自有百味翻新,手下不劳运筹帷幄。须臾之间,菜香满室,一声令下:开饭!此时,不管女儿之数学作业才做及半,本人为文之灵感隐隐若现,全都得在三十秒之内就座,否则就有遭受埋怨,乃至声讨之虞。原因是拖拖拉拉,不利于饭后迅速彻底、全面地将锅碗瓢盆桌椅板凳一齐洗擦干净。
有时女儿恳求:题目正做及半,稍待即来。随遭严词拒绝。女儿提出承担饭后洗碗擦桌之任务,即被驳斥:此乃吾之权利,不得侵犯!然后是第二次瞀告:上桌!军令如山,岂容商品社会讨价还价之风污染!
我问女儿:此等政府有如军管会,是否过分,几近希特勒之独裁?女儿摇头曰:否!妈妈实行的是民主专制。以绝对公仆的姿态,执行无产阶级铁的纪律。而且非常注重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
头一天晚上反复调查研究:明天早上吃什么?
我想起来,这种民主最可怕。不但我的想像力不行,就是女儿也无法在到达市场之前,凭空想像出,可供选择的菜谱。稀饭、馒头早说吃腻了,牛奶、面包更是吃怕了。好容易想像出煮麦片加光饼这样土洋结合的新花样,没想没有几天,一看到就没有胃口了。对于妈妈的问题,孩子的天才早已使用殆尽,每当她感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就把这样的歌德巴赫猜想推到我头上。但是在食谱方面,我的创造力,是绝对贫困的。李白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在我看来,回答太太这样的问题则是难于下商海。尤其是当这种问题是在一家人兴致勃勃地看电视台屏幕上的幽默小品的时候,我的回答绝对是违反逻辑的起码规律的。不是文不对题,就是:你说呢?这事自然引起她的气恼,把和谐的气氛破坏。后来为了避免让她的热心遭到我们的冷遇,我就随便说一声就吃光饼加麦片吧。结果是第二天早上,女儿什么也没有吃就上学去了。于是整整一天,孩子的妈妈心事重重。再过一天就未免有点形容憔悴起来。孩子也发现了自己闯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祸,于是和我作出决定:过一天早上,把前一天所剩下的东西以自我牺牲的精神,以狼吞唬咽的姿态一下子消灭个干干净净。自然过后,胃部少不得有些骚乱之声。但是孩子妈妈的脸色却渐渐恢复了红润。
吃饭本来是为了自己,现在变成了为了别人的一种牺牲,对于这样的爱的专制,女儿显然是比我有更加聪慧的理解力。但是有时也不免牢骚满腹,有一次,她感慨万分地对我说,她有一个理想,我问是什么样的理想,她说,什么时候能不为妈妈的情绪吃饭就好了。我说,这恐怕很难,人总是免不了要为别人活着的。女儿万分无奈长叹一声,我不胜同情地短叹一声。
没想到女儿理想的日子居然在没有几天以后,不期而至。孩于的妈妈去医院照料岳父大人去了,吃什么,完全由我们这两个向往自由的臣民自己决定的日子竟然长达一天。令人开怀的,绝对自由终于来到了。
女儿欢呼不己。
第二天一早,孩子提上买菜的篮子拉上我的手,直往市场奔。自由的风在我们两个人的耳边歌唱,终于可以不用动脑筋,不用挖空心思地去想什么劳什子的菜谱,碰到什么就买什么,两个人脚底生风、在市场转游了一圈,却没有发现什么特别好吃的早餐。好在市场上的水果很是新鲜,先是尝了尝芒果,接着又吃了一点荔枝,无花果、番石榴刚上市,端的是齿角留香。两个人尽情地在市场转了一圈又一圈,等到回来的时候,才发现莱篮子里除了水果以外不但什么菜也没有,而且连早餐的主食也忘记买了。于是,又重新回奔回市场,可是除了光饼、麦片、面包、牛奶之外还有什么呢?只好随便买了一点东西胡乱吃了一通,孩子叹了一口气说:纯粹为了自己的自由的早餐比之不自由的为了他人吃的早餐要差多了,而且,中午那一顿还不知道怎么混呢!
原来绝对自由的味道竟是这样的!
专制政府才撤离几个小时,两个被统治的臣民已经在盼望着早日恢复它专制的统治了。
我不禁想起了小时念过左拉的一篇小说,叫做《猫》。写的是一只猫被一个很富有的家庭养着,吃的是牛奶、鱼类,睡的是鸭绒被,女主人关怀备至,稍有不适,便百般呵护。弄得它百无聊赖,毫无自由。以致厌倦了,终于逃亡,去享受那可贵的自由。但是,在垃圾堆和阴沟之间流浪了多天,受尽了饥寒和歧视,最后还是选择了回到女主人的家里去。我记得左拉最后的一句话是:
我说的是猫
当我正在为午饭而忧心忡忡的时候,忽然门一响,孩子欢呼起来:妈妈归来也!两只手里,提着沉甸甸的菜肉鱼蛋。原来是她在医院听人说,她的两个臣民,逛了半天市场只买了一点水果,不放心,赶紧买一点菜回来解救她的臣民于万一。
我禁不住和孩子一起鼓起掌来。
这时,我忽然想到左拉的那篇小说的最后一句,应该改为:
我写的不是猫。
不亦快哉
金圣叹评点《西厢记拷艳》,连作三十二则不亦快哉,为千古奇文。后梁实秋、林语堂、李敖仿之,分别作《不亦快哉》之文。余甚仰慕焉。闲居学府,时有同感。然,不亦快哉之余,有不亦痛哉之感,故作此文为继,非为续貂,但为表述一己之私,与前贤互有同异而已。
忆当年,于北大读书,每逢星期之晨,有宰予昼寝之癖,其时读书风炽,图书馆较平时更人满为患。虽七点即起,不及洗漱,赶至馆门排队,乘兴涌入,举目四座皆满,败兴而返。不亦痛哉!
友人曹某密授一策:晨时,但作小寐无妨。然须于洗漱前以书包为特命全权代表,占领座位。然后徐抵饭厅,从容进食。既有益肠胃,又确保读书心态悠然。此法甚妙,但不可以此为心仪之女士效劳,有丧大丈夫气概也。
余闻之心旷神抬,不亦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