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新娘的双亲让我来参加这场婚礼,让我讲话,问我:怎么样?我说:好——的。后来又说:要讲得不同凡响,怎么样?我说:好——的。现在我在台上,看到来的都是年青的朋友,有男有女,但愿你们在有话要向对方讲的时候,得到的回答都是:好——的,好——的。但愿,在座所有的来宾,不管是想提拔,想升官,得到的回答都是:好——的。不过,太多好的,可又是不太好的。例如有什么女孩子要对我说,好——的,那我就只能说:好是好的,可是又是不太好的。
底下掌声四起。
我接着说可是,你们把这么多的掌声给我,我此刻的感觉又不但是好的,而且是比新娘和新郎的感觉更好——更好的。
答美丽的主持小姐
我对于目前大学生辩论赛有许多不满,新加坡国际大专辩论赛模式,陈述的时间太多,针锋相对的自由辩论才有四五分钟,而美国俄勒冈式辩论模式,一个陈词结束,马上就要应付对方的质询。氛围就紧张得多。自然,把美国法庭上的质询搬到大学生的辩论赛上来,难免胶柱鼓瑟。还有一个局限是:对于辩论队员的素质要求太高,在基层难以普及。
我本以为,作为一种训练口才的方式,辩论赛像许多时髦玩意一样,流行了一段时间以后就很快受到冷落。但是,几年过去以后,没有想到连比较小的大学每年都经常地举行,就是功课最重的医学院的学生,居然也在一段时间里,把那几十本厚得像砖头一样的书丢在一边,投人各种各样的辩论赛。投人得火热自然是好事,但是,越是火热,各校之间的关系也就越容易紧张。每逢宣布胜负,气氛都有冰冻之感,事后都免不了一些不甜不酸,不咸不淡的议论。偏偏在这时,我还要上台去作总结。
在这种决定命运的时刻,上去作讲评很难,讲得太没有水平,辩手和啦啦队员会用叽叽喳喳来表示对你的蔑视,讲得太一本正经,他们会以懒懒洋洋的眼神和施舍性掌声来表示对于你的怜悯。以最简洁的语言打中要害,把他们镇住,又太冷酷,不够轻松,也可能使人家不耐烦。当我不得不走上台去讲评时,我给自己设定的任务是首先把他们从紧张的期待中解脱出来。但是一上台,我就感觉到:男大学生的好胜心由于大学生们如花的笑容而空前高涨起来了。我决定用现场即兴的办法未调侃一番,我把所要调侃男大学生的精神状态勉强命名为:异性在场的自尊膨胀。想清楚了,就拿它来开涮。
我说:每逢演讲、辩论,都是女选手多于男选手。都说妇女半边天,男性自然也是半边天,互相平衡。可是在眼下这样的场合,常常有男性的半边天摇摇欲坠之感(笑)。这种感觉和我们看奥林匹克运动会的实况转播时相同。中国人拿了不少金牌,当然过瘾,但是一种阴盛阳衰之感实在不太美妙(鼓掌)。差不多每一回最佳辩手都是女性,这使我这样一个须眉男子感到莫名其妙的压抑(笑)、自卑(笑)、恼火(笑)、脸红(笑)、头皮发麻(笑)、怒发冲冠(大笑。鼓掌)。但是我作为男性也有可以自我安慰之处,那就是:女人会讲话(笑、掌声),但是,男人会做事。
(掌声四起)。何以为证?转头看看评委席,几乎所有的评委都是须眉男子,这使我心花怒放。(大笑、热烈的掌声)
把年青人的神经放松以后,我正经八辈地把辩论双方的得失讲了一下。轮到要宣布胜负了。会场上气氛又紧张起来。
我把那张藏着评委投票结果的信封举了起来:我知道,在你们看来,我的讲话轻于鸿毛,而这张信封,才是重于泰山。(大笑)要我来拆开这信封,本来也未尝不可。但是,这是非常残酷的。我不适合于做这样残酷的事,一来我生性懦弱(会心而笑),二来,我是个革命的人道主义者(大笑,长期地鼓掌)。所以我和评委商议,还是让美丽的主持人小姐来宣布。因为,美丽的小姐经常做残酷的事(热烈鼓掌,笑)。
等笑声和掌声停下来以后,我说,谢谢你们的掌声;我们达到了完全的沟通。很显然,刚才鼓掌的男同学,对于美丽的小姐经常做残酷的事情——深有体会。(鼓掌。欢呼)
当我走下台来的时候,一位大学生辩手对我说:你好不残酷地调侃我们,可是我们却感到好不快活。
会场上听众和演说者的情绪达到了高度的交融。
可是主持人小姐接下来的话却有些煞风景,她老实巴交地说,现在只好由我来残酷地打开这个信封了。她显然立刻感到了有点不妙,但是却无能为力。只好干巴巴他说了几句套话,眼睁睁地让会场冷清下来。
吃饭的时候,她正好和我坐在一起,她说,你按你的幽默理论,把会场的气氛搞得浓浓的;可是我却傻乎乎地把气氛弄糟了。依你的理论,我要怎样才能幽默起来呢?
我说,我也不是想好了才上去的。幽默贵在即兴发挥。但是这并不排除事前多动脑筋,你接过我的信封以后,不要那么一本正经。可以轻松一点,关键在于要有讲点歪理的勇气,要有违背事实的魄力,你的心态要从日常的思路中解放出来,比如说你本来很漂亮,这是人所共知的。你乐于得到人们的欣赏,如果有人说你不漂亮,你会生气的,这很合乎常情,可就是没有幽默感。要幽默起来,你就得把事情和自己的情绪颠倒过来。比如说,你能不能设想一下,坦然宣称自己长得很丑,你敢于这样想了,这样说了,绝对不会减少你的仪表的漂亮,但却可能增加你内心的美丽,使你变得更加可爱。你接过信封,不要顺着我的思路,有没有魄力把我的说法顶回来?比如:这样说:我并不同意教授的意见,当我撕开这个信封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感到残酷。相反,我感到很温柔。因为美丽的小姐才是残酷的,我并不美丽,所以我并不残酷。
我说到这里,她笑了。好像有一点开窍的样子。她承认这样有一点幽默了,不过,还有点不够分量。她问我如何加足分量。
我说,这也不难,只要再加上一句,火候就差不多了。
我看到她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期待的光。
我沉吟了一下,说:你可以这样说:平时,我最爱唱的歌是:《我很丑,但是我很温柔》。
美丽的小姐灿然而笑。
发财的感觉
突然收到来自尼日利亚的一封信,是一个不认识的人发来的,说是由于政治上的变乱,发信人的一笔款项(两千六百万美元)卡在该国中央银行里了。只要我提供一个帐户,就可以把款项提出;其中的百分之二十就属于我。算了一下,五百多万美元。凭良心说,我想象不出,这么多钱对我有什么用处,像我这样的人,无论如何浪费,一辈子也花不完这么大一笔钱。
大多数老百姓忙忙碌碌,疲于奔命,不管是嘻嘻哈哈还是哭哭闹闹,不外是为了钱。为什么这么执迷不悟呢?无非是钱不够用。正是因为不够,铤而走险者有之,出卖灵魂者有之,不要脸者有之,不要命者有之。人类进化到今天,许多毛病都可能改掉,就是一点总是改不了,那就是贪财,总是觉得钱不够。每月拿几百元下岗津贴的觉得钱不够,年薪十万的经理和年青的教授也感到钱不够。钱不够似乎成了人性的一部分。
钱不够花是一种苦恼,人生也就是一种苦恼。
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没有一个人告诉我,钱太多了,是一种什么感觉。
只有一次,我从间接渠道得到消息,一个在深圳的朋友,炒股票发了一笔,大约是六十万吧。那是九十年代初,在当时可是许多人一辈子都赚不到的一个天文数字。我们没有机会见面,因而无从直接得知,口袋里鼓着六十万是一种什么感觉。只是从他太太写的一篇文章里得到讯息,有了那么多钱,第一个感觉是轻松,生活的重负一下子消失了。
这个感觉太抽象。买了件便宜东西,打赢了一场球,考了好分数,得到理想单位的录用通知,都会轻松。但是发财,那种轻松感显然与之不同。
在我周围还没有一个发横财的大款。
一下子,这样的幸运光临到我的头上了。
我并不需要那么多钱。按严格的逻辑推理,只取其中足够我挥霍一辈子的就行了。钱太多,会变成坏事,小偷、劫匪不会把穷鬼作为重点目标。报纸上绑票,甚至是撕票的对象,都是钱多得用不完的财主。如果轮到我,岂不哀哉。
鸟为食亡,尚可同情,人为财死,在佛家来看,就是妄执无明。
这么一想,钱是个坏东西。
但是,我想起了当代中国一句着名格言: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的。
学校当局正在为没有钱建造教学大楼而发愁,我可以拿来送给学校,成立基金会,造最豪华的大楼,剩下的奖励穷困而好学的大学生。实在太多,我可以到东街口百货公司大楼上,一百元钞票成把地往下撤,其飘飘洒洒的景色,其壮观的程度,大概可以进人吉尼斯世界纪录。
和有关方面商量的结果,把一个亏本得一塌糊涂的公司放在我名下,让我当个挂名的董事长。我就以董事长的名义向尼日利亚方面发了传真,表示同意。
一个月内,很是顺利。对方的总统特别偿债委员会还给我发了几次传真,核査情况。我都依照发信人的嘱咐,一一应付了。至于交纳税金,在该国保险公司投保的费用,都由对方解决了。
眼看那五百多万美元就要人帐,免不了盘算起来:
除了挽救那个濒临破产的公司,还会剩下三千万人民币。成立基金会吧,谁来当会长呢?我来当,会不会给人一种狂妄的感觉呢。在我给有关方面贡献了这么大一笔款子以后,德高望重的头衔放在我的头上不是名符其实吗?最伤脑筋的是,造一座大楼,还是造两座?体育馆花上两百多万美元,造得民族化一点,把梁思成的理想付诸实现,岂不妙哉!在招标投标的过程中,有人贿赂我怎么办?大喝一声吗?这太夸张了,有点像电影上的英雄人物。买材料,搞安装,拿百分之三到五的回扣是公开的秘密。这可要让心灵充分设防的人负责,比如我的那些老同事,在五十年代形成世界观的,至少看过革命电影《钢铁战士》和苏联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事要上下奔波,当然得给人家鞋子补贴费;为了国家的利益,还要适当地吹牛骗人,吹牛的事,这些哥们绝对外行,一吹就露馅。还是派我门下口才好的研究生去,歪理也能吹出十八点来,滔滔不绝的演说,天下无故。吹牛成功的要不要给予补贴呢?不给罢,不平等,跑破鞋子的和吹牛的,要一碗水端平,但是我的那些研究生,一个个写论文才华横溢,一到生意场面上,会不会稀里糊涂,傻不愣登,被那些奸商糊弄呢?
腐败分子,什么手段使不出来啊。那些年青人,什么都顶得住,碰到美人计就可能败下阵来。要是落下个爱滋病怎么对得起人家太太?那可真是作孽了……
最可忧虑的是,到时许多人来求职,有些是亲戚,有些是朋友的孩子,还有朋友的邻居,邻居的朋友,那些人常常是缺乏竞争力,又仗着我的来头,如果把事情搞砸了,该不该追究责任,要不要和老朗友老邻居翻脸呢?
曰日夜夜地思虑竟然弄得我失了眠。
起先是吃一粒安眠药,后来就变成了两粒,再后来就是三粒也不成了。想吃四粒遭到太太的反对,说是会弄成老年痴呆症就这样,一天天地形容僬悴起来。
突然想起来,我那朋友发财的感觉是一身轻松,可是我却相反,相当沉重。
晚上睡不着,白天也昏昏沉沉。
正日夜烦恼,对方忽然来了传真,该国财政部要收取管理费八千五百美元,指定要从我们这里途经纽约的一家银行——利亚德的一家银行,然后到拉各斯他们指定的银行户头上。
请示了有关方面,说是款项不大,可以汇出。
如果是我自己,这一笔不能说太大的钱,是亏得起的。但是,公司户头上的,毕竟是公家的钱,闩丢了,良心上、名声上都不好交代。
这时,女儿比我多长个心眼,她的英语考过了六级,深信美国人所说,没有免费的午餐的名言,力主慎重。于是我找到了正在香港经商的学生林子坚,他说,这可能是骗子,尼日利亚腐败得不得了,骗子横行,他自己就被尼国商人骗了四万港币。信用证开了,都没有用,反正是外汇出不了国。这引起了我的警惕,正好我的一个学生当了副省长,我就求他通过我们国家在该国的商务代办,请求核实。
发个传真,并不是难事。
八天之后:回音来了:这是一个典型的国际诈骗案。
发财当然是完蛋了,但是,人却得到了解脱,沉重感消失,失眠症也消失了。
几年以后,遇到我那位发了财的朋友,很想劝他聊聊,讨论一个心理学问题,为什么他发财的感觉是一身轻松,而我发财的感觉则是沉重不堪,失去了发财的机会倒是轻松愉快。
我本想对他说,人说,无官一身轻,我想说,无财更是一身轻。
但是,他又有发了一笔新的财,没有工夫谈心理学问题,我话说到嘴边,又缩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