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太太和他一样,喜欢那种朋友在一起的随意和自然的空气,有时,她在一旁默默地倾听我们谈话,有时就轻盈地离开我们去照顾孩子。有老师辈的客人在场,他们之间讲话显然比较少了,但是光凭眼睛就配合得很默契。当子坚下厨时,她忙着她的家务,子坚有什么需要,她会像受到感应似的,走过去协助,太太下厨的时候,也是一样,子坚能在漫不经心之间自如地分心照料。在这样的家庭里作客,主人没有过分的忙乱,客人却能在进入的那一刻,就能解除拘束,享受到亲切、自由、自如之感。
这种亲切自如的空气,使我这个身在异乡的人,忘却了许多漂泊之感。尤其是,有一天晚上,我从岭南学院宿舍带上门出来,不小心把钥匙丢在房间里了,正是星期日,找不到任何一个工作人员。住旅馆连护照都没有。幸而口袋里还有他家的电话号码。我不过是急病乱投医,死马当作活马医而已。没想到他竟立刻邀请我到他家小住。夜深了,我道路不熟,他就在皇后大道的转弯角等我。等到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手里还抱着孩子。在他妻子面前,我不免感到十二万分的歉意,但是她和他一样脸上表现出的不仅是助人为乐,而且有一种义不容辞的义务感。直到第二天,离去的时候,我很难说出流行的客套话语,在当时,就是我这个算是能说会道的人,也感到语言是太缺乏表达力了。
亦师亦友——说起来容易,可是要把那种感觉说出来是很困难的。
无言者的智慧
第一次和许少钦接触,他说话木木讷讷的,每说一句话,都要想一阵,停顿的时间那么长,等得我都替他着急了,可他的表情还是很平淡,我看不出他内心有什么丰富的活动,难道他内心竟是一片空白?幸亏我不太相信当代流行的在语言之外没有思想的学说,但面临农场濒临倒闭,三个月发不出工资,工人都静坐示威了,他还是这样,一句话让人等半天。
高原反应,生理上还没有完全调整过来,领导就要求他在两个月之内把工资发下去。他不否认有暂短的动摇,但很快镇定了下来:与其苦熬,不如苦干;宁愿掉肉,也不掉队。他从帐本上看到,有二百多万元拆借贷款要不回来。他责问会计:为什么拿着金饭碗讨饭?答曰:现在的世道是欠帐的是爷爷,要债的是孙子。派了人去讨债,甚至动用了法律手段,不但钱要不回来,反而赔了出差的路费和开销。他卖了自己的吉普车,仍然是杯水车薪。他不说话,躺在破旧的机器房里,思想像雅鲁藏布江的波涛一样翻腾了几天。终于一个点子成熟了。
他找来了五个人组成了讨债小组。一个是老工人,两个中年妇女,一个小孩子,由一个工会副主席带领。一律穿着藏装,去到邻省一个市。先到市领导那里挂号,说明,此番来讨债,既是理直气壮,也是出于万不得己。他还吩咐:除了工会主席,一律只说藏语。到了为欠债单位担保的银行,毫不客气地与行长同吃、同住。行长上班,他们就追着他谈还款,行长有事,就守在办公室外,行长下班,跟着他回家,行长住房间,他们就睡客厅。
他交待,不吵不闹,理直气壮。对方讲道理,就以礼相待,对方不讲道理,要吵要闹,让小孩去,要哭要骂,妇女们上,要打架,就让老人站出来,老人不要说被推倒,就是被摸一下,就往市领导机关抬。
要协调就由工会主席出面。
我不由得赞叹,这样的绝招、怪点子也只有闽南人才想得出。谁说,语言以外没有思想?语言木钠的人,思想并不比口若悬河的人差。
正是这样的绝招弄得这个县的银行行长受不了啦。终于派人到农场找到他,起初还趾高气昂。他却装作很神秘的样子对来人说,你不要吵吵嚷嚷,让职工听到了,就不是五个人,而是五十个,甚至是五百个人跑到你们那里去吃饭。
对我说完这些,他有点得意,但他那年青的脸上还是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我突然想起了一句话,叫做内秀。有了这两个字,对于以后他的一番作为就不足为奇了。他把在西藏本来是野生的松茸变成高档出口商品。这种松茸,在日本是最上等的营养品。据科学资料,在原子弹轰炸以后的不毛之地上,最先长出来的就是这种松茸。在西藏市场上,只要几十元钱一斤,到了成都就变成了几百,运到日本,就是几千。关键是必需在采集之后三天之内运抵日本,至于他是怎么解决这个难题的,我望着他那张思想多于表情的脸,一点也不觉得这对于他是多么大的难题。
这个故事也许有人觉得一点也不幽默,但是,我还是觉得从冷幽默的角度来看,还是很相当高明的。
钱又不是抢来的
朋友告诉我,她的太太去街上为自己和女儿买衣服。转来转去,终于用三百多元,为自己买到了一件衣服,但是孩子却始终没有什么合适的。为了补偿孩子的心理上的不足,就带孩子到一家餐馆去吃了一顿肯德鸡。
在回家的路上,发现一家商店里,有一件孩子很合适的上装。就花了三百多元买了下来,孩子自然很是开心,因为不但得到了衣服,而且又吃了一顿。而太太却心里一直不平衡,觉得这一顿肯德鸡完全是浪费。
在场的一个朋友告诉他,在用钱的问题上,女人和男人确有不同的逻辑。比如,星期天上街,要不要乘的士,往往要争议一番。孩子自然是主张乘,丈夫是坚决的支持者,而太太却坚持乘公共汽车。后来只因星期天公共汽车太挤,只好乘了的士。
等到逛完了街,要回家了,争议又起。
孩子和丈夫仍然主张乘出租车,太太却坚决不同意,说:
你们这些人,钱好像是抢来的。
孩于仍然闹着要乘的士;丈夫同情孩子的要求。太太有点火了:
要乘的你们去乘好了,我一个人去乘公共汽车。
最后自然是太太大获全胜。
孩子很不高兴。而丈夫却很高兴,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从这里他深深体会到,虽然生活在一起十多年,经常有些小冲突,总弄不清为什么,现在终于明白了:男人和女人在花钱上的逻辑是不同的。用自己挣来的钱去乘的士,在男人看来是正常的。在女人看来是荒唐的。只有不花力气抢来的钱才可以贪生任情浪费。
我说,如果是我的话,在乘公共汽车的时候,就从她的口袋里偷走一百块钱。等到归来的时候,证明自己的正确,朋友说,那种事情是不能干的,一旦干了,太太起码一天心情不好,没有事情也要发脾气,把整个家庭空气搅得沉闷异常。起码要有一天以上的日子不好过。
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呢?
这是对男人的智慧的严峻的考验。
朋友说:他的妙法是,正要去乘公共汽车的时候,突然,手捂胸口,什么话也不说,太太问他怎么了。他还是不说,一味作痛苦状。最后是太太慌了,连忙叫出租车,上医院。等到上了出租车以后,他才喘了一口气,说,好一点了。
妻子这时也松了一口气:哦,吓死我了。你平时好好的,怎么今天这个样子?
丈夫说:天天上班都是挤公共汽车,一见公共汽车就发神经性心脏病。
妻子说那以后还是少乘这种车。就是多花一点钱,乘出租车。
丈夫说钱又不是抢来的丈夫微笑,妻子打了他一拳,也笑起来。
地震之夜
九月二十一日台湾地震影响所及,在福州的大学校园里,一度引起惊慌。
我本睡得迷迷糊糊的,隐隐约约感觉到窗子外面呼呼的响声,以为是汽车。奇怪的是,不像往日呼晡而过,似乎是一直赖在窗前,发出单调的呻吟,引得玻璃痛苦地颤动。女儿已经醒来了。说是地震。我赖在床上不动。女儿在阳台上观察,楼下绿化带上已经有三五成群的人在走动。偌大一个居民区,住着上千人,这一点人,显然是少数。邻居从阳台上传过话来,把门打开。地震要真来了,墙壁变形,门就打不开了。
心里多少有点恐怖,但是,身为家长,起码要有处变不惊的修养。脸上要保持平静,不能有丝毫多余的表情。想躺着不动,楼梯间嘈杂脚步声越来越热闹。遂和女儿、太太一起走下楼去。虽然力求步履平稳,但免不了失去节奏。
新村门口,早有一伙人聚集在那里。
一个无师自通的地震理论家在高谈阔论。其实讲的都是常识性的废话。我坐在看门的工人的床上,身下不时感到有微微的余震,站着的人肯定没有感觉,理论家显然越来越起劲。围绕着他的人越多,他的神采就越是飞扬。人群中不时发出了笑声。
虽然在一个新村里住,人们难得见面,不免互相寒暄一番。一个当年的学生,这几年下海,发了一把。他太太拉着我,说你不是说他失踪了吗?我给你揪了回来。那家伙脸胖了一圈。慢悠悠地说:不用发通辑令吧?我说要发通辑令也无效了,阁下的脸痴肥了一圈,下巴多了两层,拿着照片都对不上号。夫妻俩个都笑了起来。来了些小孩子,有一个背着书包。有人就嘲笑他了:书包顶什么用?没有吃的也得饿死。小孩子就惭愧起来。另外一个孩子就自豪地叫起来我有吃的。是一盒月饼。又有人笑起来。还有个小孩子什么也不带,就抱一个毛绒绒的大白兔,问他:没有吃的,又没有书包,毛绒白兔顶什么用?孩子光是傻笑。
余震渐渐消失了,大家准备回家,那边又哄笑起来。原来是一个研究生的故事。刚才乱轰轰的,把她吵醒了。她从床上坐起来,问什么事,告诉她是地震。她一听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说罢倒头便睡,至今未醒。
这故事大概已经说了五遍,每一遍都引起由衷的轰笑。
这个场景,在后来,反反复复地讲述,每一次,都增添一些愚蠢的、可爱的细节。
庙里的猪头和夏娃
当了三十八年的教书匠,最有味道的休闲,不是看风景,不是逛公园,而是和多年不见的学生聊天,尤其是在出差的期间。电话铃不断响起,一个又一个不速之客满脸是真诚的惊喜,让你心灵深层那沉睡记忆享受到复活的欢乐。一刹那,十多年的时间间隔顿时消逝,往事变成了眼前的现实,年青的感觉很快扩散到全身的每一个毛孔。
那满是中年沧桑的脸上恢复了往日永远没有正经的调皮鬼的表情;那洋溢着成熟的智慧的女博士突然变成了当年那美丽的傻丫头。而在校期间以发表精致的牢骚而自得的家伙,在走向生活的过程中,牢骚发得越是精彩,苦头越是吃足;本来早已变得老成了,此刻为什么又信口开河起来?他故意夸张了往日可笑。那是为了我呢,还是为了那正好也在场的他当年所崇拜的校花?那在桌上抓紧时间吃水果的孩子,是哪里冒出来的?早在他的父母舂心萌动的时候,我是第一个知情者。文化革命时期,高等教育部有明文:大学生不能谈恋爱。还是有抵抗不了人性的的亚当来到我宿舍,悄悄对班上的夏娃评头品足。消息走漏,不但没有带来严重后果,反而使得沟通的程序变得直截了当。当班主任反复对他们施加压力的时候,男孩子的胆怯和女孩子的大无畏恰成对照。那传颂一时的名言还记得吗?
我就是要谈恋爱,你怎么样?这样的姑娘如今已经是一所中学权威。
大家都开怀大笑了,在笑声中,一起享受青春的的回忆。
只有一个人例外,他把微笑深藏在木然的表情背后。这引起了大家一致的声讨嚷着叫他放下平时当领导的臭架子。而他却平静地说广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在任何时候都是倾听、倾听,而你们却可以自由地、潇洒地嘻笑。
为了报复他,我把当年的故事端了出来:他怀着自卑感,来自边远地区,在同学们分析着班上的女夏娃的时候,他悠然的名言是别痴心狂想了,那些都是庙里的猪头——有了主的。这句话广为流传。没有想到偏偏有一个庙里的猪头愿意成为他的夏娃;这是班上一位高材生,能歌善舞。她一看到他脸就发红。以为他是很高傲的,不敢造次,居然胆怯地托了他一个老乡来,试探军情。而他还以为是这位老乡要捉弄他,唯恐上当,请了我去作最后的决策。我把他骂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的银样躐枪头。于是,从他脸上冒出了庙里的猪头的喜洋洋的红色。双方第一次单独相处,他竟然忘了准备了多日的浪漫的抒情,第一句话竟是:
你是不是要让我到你们那个家去做女婿?
故事使得大家笑得弯了腰,岔了气。他终于忍俊不住,脸上先是泛出了红色,只是,仍然蹩着,越蹩越红,直到带上庙里猪头的颜色,才笑了出来。
他终于忘记了他的领导身分,忘掉了他的所谓倾听原则,在滔滔不绝地补充起当年愚蠢的细节时,他恢复了青春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