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芳这个名字该渐渐被灯红酒绿的世界淡忘了吧。我记忆犹新,缘自枕边总搁着他年轻时的散文集《画梦录》。这册三十年代刊行的朴素淡雅的小书,如同一弯未曾遭岁月的墨云剥蚀的新月,温情脉脉地记载着半个世纪前一位理想主义者灵魂中的乍暖还寒、鸾飞草长。甚至连画山绣水的屏风背后若隐若现的一阕咏叹,都丝丝入扣地契合了梅妻鹤子的江南黄昏暗香浮动的脉搏。“梦中无岁月。数十年的卿相,黄粱未熟。看完一局棋,手里斧柯遂烂了。孩提时看绘图小说,画梦者是这样一套笔墨:头倚枕上,从之引出两股缭绕的线,像轻烟,渐渐向上开展成另一幅景色。叫我现在来画梦,怕也别无手法”。这,正是何其芳借画梦者的名义在宣纸上以虚线勾勒的一帧自画像。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位穿灰布长裳的清寒书生气若游丝般舔湿了梦的窗户纸,从中管窥出一方高烛照红妆的诗化天地来。他梦见灰翅色衣衫的女郎陌上徐行,便猜測是否去春梁上的燕子所化?而废园深处一茎幽花在斜晖里凝睇不语,又令他联想为古代异域风沙漠漠的远嫁。在绿肥红瘦的重重帷幄间假寐,闭合眼神--一如把钥匙放进魂灵的锁穴,旋起一声轻响,便豁然打开了自己幽暗的狱门抑或众鸟高不可攀的天堂之门。他发誓要平地而起筑一座夜夜笙歌的空中楼阁,因为“仙人好楼居”,他要遵循虚拟于彩云之侧的旋禅去叩访迁谪岁月里的神喻……我简直把何其芳娓娓道来的传奇视若天外来音,绕梁三日而不绝。“设若少女妆台间没有镜子,成天凝望悬在壁上的宫扇,扇上的楼阁如水中倒影,染着剩粉残泪如烟云……”他首先虚构了这残缺的骊歌,以形容所有潜移默化地显影于青青团扇上的风水人情。他告诉曲院长廊上的过客,他每每从这一扇圆窗下经过,虽没窥见人影却昕见白色的花一样的叹息从里面飘坠下来,打湿了他单薄的衣襟。当别人问团扇现存何处,他回答遗失在彼岸的那片国土;当为之神往者想尽一生之力漂洋过海去找寻,他揭示了寂灭般凄美的禅理:只怕找着时那扇上的影子早已十分朦胧了……这篇以《扇上的烟云》命名的故事是《画梦录》的序言。我常想,何其芳公开的那抦团扇,是否指代人世间稍纵即逝、沾染不得纤尘的大真至美呢?作为其耿耿于怀的追随者,必将活得加倍地劳累困顿,但永远不至于绝望如旱地上的鱼。我们内心里的水分,都是靠这份虔信而滋养的。何其芳的人格肯定已立足于那座金描彩绘的蓬莱仙山了,否则不足以将红尘滚滚的俗世戏称为彼岸。
只是,我们尚且游泳于中途。我们衣冠楚楚的影子,半个世纪后依然在现实的铁壁铜墙与理想的青藤翠蔓之间徘徊,貌合神离而不得出路。我们甚至未能明确地破译梦为何物,又如何将之怜惜地烘托、呵护在雪泥鸿爪的空白心扉呢。
对于真正的画梦者就不同了,凌波微步的奇思妙想之于他无异于一番神圣肃穆的条业。“我喜欢想象一些辽远的东西,一些不存在的人物,和许多人类的地图上找不出名字的国土。”何其芳的呓语令我怀疑梦想家本身也是没有国籍的,尘世间的任何清规戒律似乎都无法阻挠他游丝般无往而不在的脚力。梦游的时候,灵魂不需要穿鞋子,只要有一盡美学的灯笼透过一纸之隔遥遥地照明,就足够温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