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先秦时期的《诗经》就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印象:人类最原始的文学应该是民歌。这部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包容了周初至春秋中叶五百多年间的作品,据说大都是朝廷钦差能弹会唱的采诗官深入民间去搜集整理所得。当那些手持木铎、肩挎锦囊的采诗官们在纵横阡陌上且走且歌时,内心一定洋溢着蜜蜂四处采集花粉的激动与欣慰,虽然他们还想象不到,通过自己文弱的手腕而记录下的一行行古朴的汉字,几千年后仍将作为传世经卷在神州大地上留存,与日月星辰同辉。采诗官的生涯令人憧憬,我常想,在风騷已改、江山代变的以城市文明为主流的现实生活中,还可能有那种追随远逝的牧歌风雨兼程的行吟诗人出现吗?值得庆幸的是,本世纪的中国也拥有一位民间采诗官式的传奇人物,他就是白发苍苍的西北民歌之父王洛宾。
可以说,王洛宾直到晚年才真正享受到栅姗来迟的荣誉、崇敬与理解。虽然,这半个世纪里,世界上有华人的地方就有他的歌谣,《达坂城的姑娘》、《掀起你的盖头来》、《阿拉木汗》、《半个月亮爬上来》、《青春舞曲》……几乎如影随形地陪伴着好几代中国人的成长。一点儿不夸张地说,在王洛宾手指与双唇之间诞生的近千首歌曲,足以构成当代的《国风》(诗经中咏诵平民生活的那部分)。尤其是“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简直与《诗经》首篇《关雎》相映成趣:“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都咏诵了一种带有单相思色彩、因而纤尘不染的爱情,显露出人性中最温柔、最纯洁的部分。
如果了解到这支歌谣背后栩栩如生的一个久远的罗曼故事,你简直可以把它当作伊甸园里泄露的神曲来倾听的。我透过斑驳的五线谱探视到五十年前鸟语声声的青海湖畔以及篝火摇曳的草原之夜。当时导演郑君里邀约王洛宾拍一部电影,并物色了当地千户长的女儿卓玛充当女主角牧羊女。可以想象卓玛是一位温存美丽的藏族姑娘,因为《在那遥远的地方》告诉我们:她那粉红的小脸,好像红太阳,她那美丽动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几天的朝夕相处,卓玛与王洛宾心有灵犀,然而欢乐的持续永远是有限的,伴随着摄制工作的结束,“离别”这个不受欢迎的客人出现在他们面前。黄昏牧归时卓玛把羊群赶进栅栏,回身发现王洛宾正痴痴地凝视着她的背影,于是娇嗔地用牧鞭轻轻抽打王洛宾一下,便跑回了帐篷里。第二天清晨,电影队离开了青海湖。从此王洛宾再也没见过卓玛。但卓玛却永远地成为《在那遥远的地方》里的女主人公。
“我愿流浪在草原,给她去放羊,每天看着那粉红的小脸,和那美丽明亮的眼睛。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我愿每天她拿着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然而王洛宾并没有留在草原,在后半生颠沛流离的生涯里,他越来越远地离开了爱情的故乡。每逢顾影自怜的时刻,他是否会澳悔当初理性的选择?初恋最怕的是擦肩而过,瞬间的辉煌逐渐冷却,你也徒然地错过了一生。但如果青年时代的王洛宾毫不犹豫地留在卓玛身旁,夫唱妇随,炊烟袅袅,人生会减少许多坎坷与严酷一也许就不会有《在那遥远的地方》以及其后诸多超凡聪俗的爱情歌谣的诞生了。没有遗憾的生活,也就没有完美的艺术。换句话说,艺术品本身的成功,常常是以艺术家在生活中作出巨大牺牲为代价。这正是艺术领域不幸与幸运、缺陷与美满的演变与互补关系。
不知草原上长发如云的卓玛是否听到过这首歌?她是否知道这是远走天涯、音讯断绝的情人特意奉献给她的一生中唯一的礼物?没有比之更具有永恒意味的礼物了,这众口相传的情人的礼物本身已超越了生死、荣辱以及迢遥时空。卓玛真是这个世界上少有的幸福的女人之一,哪怕终生清寒平庸,也无法剥夺她在一首传世名歌中的倒影所呈现的美丽。要知道,没有她,就没有《在那遥远的地方》,也就没有一代又一代的我们倾听这首歌时的感动与缅怀了。很明显,这种感动与缅怀将无限地延续下去―只要人类还拥有自己的耳朵与心灵。五十年代,世界著名歌唱家罗伯逊把《在那遥远的地方》作为终生保留节目,唱遍了全世界,正是它跨越国界的魅力的证明。
作为女主人公的卓玛,早已不在人世了。我们聆昕这首半个世纪前的歌曲时,仍然能感到心灵不朽、爱情万古常青。
和卓玛一样被记住的,还有坐着马车出嫁的达坂城的姑娘,住在吐鲁番西三百六的阿拉木汗……是啊,“达坂城的石路硬又平,西瓜呀大又甜,那里住的姑娘辫子长啊,两个眼睛真漂亮”,当如此熟稔亲切的旋律传来,我们简直觉得周围尘土飞扬的生活也变得田园诗般清澈爽朗。正如王洛宾不会忘记她们的辫子、眉毛和眼睛,而盼望着一次次“掀起你的盖头来”一我们又怎能忘记这些来自远方、记录着不为人知的悲欢离合的音乐呢,又怎么舍得把它从倦怠刻板的生活中剔除呢?我们早已把瓜甜果熟、莺歜燕舞的达坂城作为心目中的乌托邦来想象了,我们不能缺乏诗意的泉水的滋润……
八十高龄的王洛宾饱经沧桑,他生命中有十九年都是在狱中度过的。然而夜莺即使被关闭在牢笼里,仍然不会放弃歌唱的资格与权利。王洛宾的一生本身就是中国最神秘最曲折的传奇。古希腊盲诗人荷马曾挟着七弦琴走遍繁华的市镇,靠卖唱乞讨,以至史书上都无法记载他具体的故乡;然而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一举成名后,希腊的七大城市纷纷抢夺这位终生潦倒而辞世的大诗人认同乡,都说自己才是荷马光荣的家乡。于是一位作家讽刺这件事:“七大名城抢得了死荷马就心满意足,可是荷马当年在这七大城里流浪行乞。”苦难经历中流放的滋味,王洛宾从岁就开始品尝了(当时北京沦陷后他流亡外出,去山西前线参加战地服务团)。王洛宾,生于北京,曾在青海、甘肃都生活过,后定居于新疆乌鲁木齐市。